2000年代,讀到賴瑞和先生《杜甫的五城》,一直難忘那種白描寫法。
二十多年過去,圖書館馬來西亞專架前再次邂逅這本書,明顯比我收藏的那本厚實。翻開,是典藏本,也是增訂本——既增了內容,又添了圖片。偶或掃一眼扉頁,作者簡介欄,赫然寫有:1953-2022,震驚不已。
賴先生僅僅69歲。是冬末的一個黃昏,拿著書去空曠的圖書館三樓等電梯,斜陽西下,寒風凜凜中,為一位遠方的早逝的人深感悲傷。
賴瑞和先生母親,系廣東梅縣人,早年遠嫁馬來西亞。賴先生大學本科畢業于臺灣大學外文系,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攻讀唐史碩士、博士,任教過香港嶺南大學,臺灣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榮譽退休教授。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賴先生開始了在中國內地的搭乘火車旅行計劃。他利用寒暑假,歷數年,先后9次獨自深入中國內地旅行,除東北三省、西藏、海南外,其余二十多個省份,均有涉足,行程累計4.9萬公里,走“五城”,“入劍門”,訪湘西……他去繁華都市,也來鳳翔、扶風、哭泉等西部荒涼小鎮,游覽大雁塔、云岡石窟、懸空寺、泰山等知名景點,也尋訪許多不為人知的冷門景點,如山東嘉祥的武梁祠、云南大理的“南詔德化碑”。行旅中遇到各色各樣人,砂河鎮樂天知命的老人、安心賺取車票差價的女列車員、看管研究武梁祠三十年的朱教授、在火車硬座下睡覺的老婆婆……
我利用整個春天,每夜讀上幾頁……追隨他的足跡,以一位唐史學者的眼光,遍覽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祖國內地的山川形勝、歷史遺跡、市井風俗。
賴先生的主業是唐史,但他也是一位極有詩心的人。在湘西,是沿著徐霞客游記路線過去的,然后一路乘船搭車,到了柳宗元筆下的永州。
陸游有詩: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賴教授正是循著這句詩入川的,尤其在劍門關,當日正好有雨,他閑來無事,來來回回兩趟,興致勃勃的。中途進入甘肅地境,再至陜西漢中……我真好奇,一邊拿著他的書,一邊在家里立體地圖前,逐一對應。我的手指撫過川陜甘之間的高山溝壑,仿佛親身走過一趟辛苦路。
他去過無數次西安,每一次去都好激動,不愧是主修唐史的人。
我還追隨他走了一趟青海,沿夏河、臨夏、臨洮、格爾木、哈爾蓋……這些美麗名字仿佛讓靈魂得到一次次升華。然而,這些高海拔地區的遙遠小城,我注定無緣了。
在荒涼的砂河鎮,他遇見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工人,得以居進一個整潔干凈的房間。半夜,當明月高懸,月光照進宿舍,他爬起,靜靜站在門前……短短幾句白描,讓人心旌搖曳。
當年的陜西、山西、河南一帶,三省間少極鐵路相通,他輾轉搭乘汽車,隨時拋錨,然后被動留在一個荒涼的小鎮過夜,絲毫不著急。找一間旅舍,租輛自行車,將小鎮逛遍,隨便找家小飯館果腹,不曾抱怨半句。
去陜西,走過許多荒寂的不為人知的小鎮。令人驚奇的是,他對中國當代作家史鐵生、余華、張賢亮等極為熟悉,比如去到陜西某小鎮,便能說出此地離史鐵生的“清平灣”不遠了。彼時,在陜西偏遠地區,連一輛面包車,亦無,何談出租車?他便租坐那種將人體骨骼簡直要震碎的拖拉機,然后聯想到張賢亮小說女主角馬纓花正是懷著身孕坐這種車子的。
他極少利用飛機,一律依靠火車。一個人對綠皮火車何以如此著迷?西域記一章,他的線路是:蘭州—酒泉—敦煌—柳園—吐魯番—烏魯木齊。
杜甫有一首《塞蘆子》,其中一句: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就為這句詩中的“五城”,他乘火車走一遍,自銀川到平羅—五原—呼和浩特—武川—希日穆仁。到了內蒙以后,他在草原的夜色中睡下,感念一句:睡在祖國的大地上……
4.9萬公里,一趟趟壯闊之旅。賴教授去的這些無窮遠方,我只去過兩地,云南劍川縣的石鐘山石窟以及宣城。
這部書稿,通篇用的是淡筆枯墨,也像一個人以鉛筆作畫,淺淺地,勾出一點點脈絡。一個人倘事先有了文學、史學的底蘊,那么,讀這本書,自有會心處。
他第一次去西安,天真地也想望一望昭陵。待親身體驗后,嚴肅指出,在長安城是望不見昭陵的,可見前輩詩人們種種“望昭陵”的舉動,不過是精神的寄托罷了。詩可作史,但并非句句寫實。
整部書稿,雖鋪陳著詳盡的寫實主義,但往深處究,始終氤氳著一份古典主義輕愁。
賴教授真是一個有趣的人,他給予山水人文俱是溫情關照。整部書稿簡潔不蕪,回味無窮,皆得益于他學養的支撐:
列車到洛陽站時,快接近午夜十二點了,然而我仍然一無睡意。我興奮地跳下火車,走到站臺上,四處觀望。洛陽,畢竟是洛陽紙貴的洛陽,也是《洛陽伽藍記》的洛陽。我在普林斯頓當研究生時,有一段時間,甚至還認真考慮過以《隋唐洛陽》作我的博士論文題目。所以我對洛陽一直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楊衒之的《洛陽伽藍記》,文筆之清麗,筆調之沉痛,歷史感之強烈,也一直令我深深著迷,我一直認為它是中國最好的一本游記,遠勝《徐霞客游記》好幾倍,也是北朝留下的最好一本史書。可惜,火車在洛陽站只停留十五分鐘,就開走了。不過,我還會回來洛陽的。
這個2022年版本,二十四萬六千字,大抵是最全的一個版本。
賴先生病逝于2022年4月。這個版本出版于2022年12月。寫書人無緣得見了。
重讀這本書,也是對一位古典主義者的致敬。最打動我的,是賴教授微近中年的深情:
回到蒙古包時,夜已經很黑很冷了,零下二攝氏度。草原上黑漆一片,連星光也沒有了。我穿著內蒙古產的山羊絨毛衣。感覺確是溫暖無比。再把鋪蓋打開,鋪在地上,蓋上了兩床的棉被。在微微的醉酒中,躺在內蒙古的草原上,緊貼著大地睡了。半夜里,下起大雨來了。我被雨打帳包的聲音吵醒。靜靜地躺在溫暖的被窩里,聽了一會兒雨聲和風聲。然后,我又沉沉地睡去了,睡在祖國的大地上。
(米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