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歷七八月,老家山坡上的野韭花進入盛花期。
深山區土淺地薄,野草野花兒卻不嫌棄。韭菜葉寬的石縫兒里,拱出一撲淡紫微藍的野菊花;刺扎扎的荊棘窩、亂蓬蓬的灌木叢,擠擠挨挨伸出一支支野韭花。它們稈兒碧綠,花兒粉紅,一個個撐著小花傘,慢搖秋風;彼此間,又俯仰欹斜,盈盈相問,像秋風里奔跑的一群村姑。
在老家,野韭分兩種。一種長在陽坡,分散,喜陽;花兒是白瓣兒紫蕊;青莖實心,有燥燥的辣香,也叫山蔥花兒,老家人用來熗鍋。手搟面熗山蔥花,“刺啦”一響,野香能竄半道街,真是一家熗鍋百家香。另一種,長在北坡,喜陰,喜潮濕;群居,一開就是一坡一坳。花兒是白瓣兒青蕊;青莖中空,質柔有棱,水分大;其香,是郁郁的辛甘。老家人用來做韭花醬。砸了梨,配了姜,碾碎了,辣味沖鼻。雖貌似洶洶,入口卻是纏綿溫柔。那滋味分了層次,密密層層析出,在舌尖兒上,一排排跳個集體芭蕾。瓶子里一封,嘿,這多半年的時光,給你調劑得有滋有味。
野韭花如雪如霜時,大莊稼還未成熟。村里人會抽空帶了籃子布袋,上山采野韭花。采花前,大家先后定下了村里的青石碾。從碾桿處起始,一把把笤帚依次放好,這就算代表主人排好了隊。一家挨一家,順序雜而不亂。青石碾,敦敦厚厚看著一群人遠去。
不到半天,人們又滿身辣香先后歸來了。收獲多的,一布袋扛在肩頭,硬挺得像一袋糧食。采得少的,也弄了一大包,口里嘟囔著點兒背,沒碰到野韭花遍地的好地界。
女人們聚集在石碾旁,男人們也來伸個援手,后面“撲踏踏”跟著小孩子。他們送來了自家樹上結的梨子、剛剛洗凈的姜、青鹽一袋子、白糖少許。女人們忙著洗韭花兒,挖梨核,刮姜皮,男人們就把碾桿插在了碾磙兒的木框眼兒里。
野韭花鋪上碾盤,梨子切成塊兒散上去,白糖青鹽撒上去。男人開始抱著碾桿,咕嚕嚕地推。有小孩兒也來湊熱鬧,小小的步子跟不上,干脆吊在碾桿上打滴流,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樂此不疲。
碾磙子下,濃郁的辣香,擠出來,香徹云霄;青色汁液,流出來,染綠了碾盤。敏感的人,被辣出了淚,眼淚汪汪地拿著木鏟子,將越來越碎的青綠色花餅子,往碾盤中間推一推。幾轉兒下來,韭花兒漸漸成末了,梨子漸漸成茸兒了,姜也碎了,鹽和糖,尋無蹤跡。它們在碾磙子下,纏綿相融成了一家子。
盆盆罐罐拿來接著,瓦缸陶甕拿來盛著。一趟趟,搬回家。來自大山的花朵,被石磙子碾爛,怎么想怎么熨帖。
離開老家三十年,總也不忘韭花香。
逢秋天,我在城里總會買一簇韭菜花,拿梨肉與姜末混合了,在小蒜臼里慢慢搗。搗出的韭花醬,碧綠嫩黃,竟也是縈繞在記憶里的辛辣鮮爽。花醬入口那一刻,總能尋回一種氣息,那么久遠厚重的故鄉味。
(米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