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還有更現代的通感。不是刻骨銘心,而是輕松隨意。現代哲學,以“二律背反”的方式認識世界,強調世界的荒誕性和不和諧性。不和諧,也是一種反向的和諧,可以稱之為幽默。茶有“苦中有甘”“苦盡甘來”的通感,恰似這樣的幽默。世界之道,遵循“二律背反”原則。發展也好,政治也好,生存也好,創新也好,一切的一切,要善于對待“悖論”,合乎“悖論”的張力和規則。坦蕩地面對困境,與之共存,這是人類智性和文化成熟的標志。
“二律背反”的始作俑者是誰?上天。上天是完美的,可是一入人世,便表現得不完美。人在這世界上,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從哪里來,也不知到哪里去,這一種狀態,就是加繆所說的“荒誕”——在曲調之外,在意義之外。
荒誕跟幽默挨得很近,或者說,幽默即荒誕。“二律背反”,其實是幽默。幽默的本源是什么?就是不可知。上天最喜歡幽默,尤其是黑色幽默。幽默,從本質上來說,是人類難以掌握的一種特性。
幽默是什么?從上天的角度講,也可以說是各種力量的彼此牽制,也是各種力量的彼此消解。純正的幽默的背后,有更高的思想維度,也有更潤澤的智慧,隨后愉快而善意地向下傳遞。幽默不合情理,不合邏輯,卻不生硬,它內含很多無形的力量,將諸多矛盾和相悖化于和諧。
從人類的角度來說呢?幽默是一種能力,一種對抗恐懼,對抗荒誕、平庸和絕望的能力。
幽默是一種寬容,是一種平等,更是一種自由。
幽默,是一種善意,也是一種溫柔。
幽默有雙重性,有“病梅”的韻味。又像家養的一只狗,有不長不短的繩索牽著,能放得出,也要能收得回。
細細地品味茶,也有幽默性:不是甜,也不是苦;是確定,也是不確定;是可知,也是不可知;像生,也像死……茶具有啟迪性——于宗教而言,未來在我們的身后;在藝術中,現在就是永恒……任何一種方式的通感,都是試圖從自己的軀體進入另一個邊界的軀體,抵達它,擁抱它,感受它,直至欲罷不能,與之合而為一,又從其中脫竅而出。只可惜茶的這一部分“通感”,至今少有人悟出,讓人著實可惜。
夜深人靜時,忍不住又泡了一杯茶,雙手捂著靜靜觀看伊朗導演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的《24幀》。這是阿巴斯的最后一部電影,每一幀畫面,都堪稱經典,猶如夢幻,猶如虛無,猶如永恒。那些溫柔、綿軟、憂郁、平淡、神秘的影像,像一首首簡單的詩一樣,看得心頭一片愴惘。每一幀畫面,就像身處生命盡頭的驚鴻一瞥。它讓人聯想到禪與茶:禪,其實是一點別意、一片詩意、一絲自憐、一種無可奈何的寄情。
一個古老民族的文化底蘊,的確讓人無法小覷。本世紀初的伊朗,既誕生了《橄欖樹下的情人》《櫻桃的滋味》《小鞋子》等優秀作品,也出了一批如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阿斯哈·法哈蒂、賈法·帕納西等優秀導演。這些在世界獲獎的電影,不追求故事的傳奇性,不追求形而上的真理,不追求對于現實和命運的抗爭,不追求對人性的捕捉和探究,而是返璞歸真,用最簡單的方式述說最簡單的故事,直指世界上最簡單的美好。如此方式,歪打正著,一下子感動了世界。人們公認伊朗人以小見大,拍出了慢節奏中的幽遠和廣袤,擁有一種特別的“禪”意。可是只要深入了解伊朗的狀態,便可以知道如此行為是伊朗電影藝術家的無奈——自巴列維國王倒臺之后,伊朗政治大幅后退,電影創作實行了嚴格的管制。在文化專制的干涉之下,制片商和導演只能選擇這種單純的、小成本的電影。可是伊朗導演善于“絕處逢生”,他們戴著鐐銬跳舞,拍出了靜謐和深寂中的“禪”意——一如冰山上純潔的雪蓮,也如寒風中飛舞的燕尾蝶。
阿巴斯有詩云:白色馬駒/浮出霧中/轉瞬不見/回到霧里。這如俳句般瞬間的感覺,有永恒的意義——最淺顯的,往往是最深邃的;最簡單,往往是最復雜的;最細微的,往往是最博大的。美的事物,就是這樣,不言不語中,能切中世界的精神。如同幾聲琴弦,就能讓世界安靜下來。這世界,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是大于我們的。人類看起來不可一世,其實本質上是虛弱的;要變得博大和勇敢,關鍵是連接、心通和會意,跟時間,跟世界,跟彼岸,建立細微而堅韌的連接。
人類精神,是一株無形的大樹,上面結滿各種各樣的果子,也綻放五顏六色的花朵。茶與琴,是相挨著的果子;茶與禪,是習性相近的花朵。茶與禪,又“同為天涯淪落人”,它們飄飄蕩蕩來到人間,像一片潔白的羽毛,也像一首或隱或現的詩。
不知我這樣說,人們是否明白?
(趙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