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們的歌
□花菜
我聽的第一場演唱會在南京的一個酒吧里,嚴格來說都不能算演唱會。那年夏天我20歲,好朋友小周在蕪湖上大學,我在合肥上大學。不知道誰起的頭,我們約好去南京看一場搖滾樂隊的演出。我倆分頭上了火車,那時候沒手機,靠著出門前固定電話里的約定,在南京的一個天橋上勝利會師。
演出在一個小巷的酒吧里,出入的都是奇裝異服的搖滾青年,我和小周置身其中挺興奮的。那天聽了什么歌已經(jīng)不記得了,只記得我被人群擠到音箱邊上,電吉他響起來震耳欲聾,現(xiàn)場聽搖滾確實更帶勁。演出到一半,一個長頭發(fā)帥哥跳上臺,穿著睡衣拖鞋,皮膚像是不太見光的白,從精神狀態(tài)到著裝打扮都像剛睡醒一樣。他彈貝斯,手指撥動琴弦,全場就炸了,特別帥,讓人印象深刻。從酒吧出來已是凌晨,去火車站的公交車上滿滿的人,我們倆在公交車上感嘆:南京到底是大城市。
上初中的時候,我爸打著聽英語的旗號給我買了一臺隨身聽,沒怎么聽過英語,幾乎全用來聽歌了。人生擁有的第一張明星專輯是我爸出差給我買的,辛曉琪當年的新專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我們都覺得這張專輯非常不錯。
聽的最多的還是張信哲。上大學以后,他的每一張專輯我?guī)缀醵紱]錯過,所有的青春歲月里都有阿哲的歌。聽了二十多年以后,兩年前我第一次去聽了他的演唱會。阿哲老了,但歌聲沒老,和我第一次聽《用情》《寬容》的時候一樣,深情,溫暖,有力量。那天幾萬人的體育場里座無虛席。我買了內場的票,依然離舞臺很遠,好在音響很棒。張信哲是只靠聲音就能讓人感覺到幸福的歌手,整場演唱會堪稱完美,80后追的星沒有應援色,但從來不讓人失望。
這些年演唱會火爆,中年人怕是支撐演唱會經(jīng)濟的中流砥柱。小時候只能買磁帶、CD。終于有一天,我們買得起一張演唱會的門票了。兩三個小時,什么也不想,只取悅自己,多么簡單的快樂。聽的不僅僅是歌,歌聲里還有不再回來的日子,那些戴著耳機入睡的夜晚,夏天雨后涼涼的風,寢室里早晨叮叮當當拿臉盆的聲音,那些在人海里走散了的朋友……
家里的小哥哥今年15歲,最近一年迷上了周杰倫。我笑他,你們今天喜歡的歌手還是20年前我們聽的那些,我們那時候怎樣怎樣。確實挺油膩的,他也不介意,一首一首問我,你聽過《以父之名》嗎,你聽過《止戰(zhàn)之殤》沒有……能讓叛逆少年主動來聊聊天,老母親深感榮幸。
20年前,周杰倫剛出道,還是個新人。那時候除了張信哲,我還喜歡周華健,今年去聽了一場演唱會。10歲的女兒非要一起去,理由是她長這么大還沒聽過演唱會。周華健65歲了,他的演唱會主題是“少年俠客”,一首一首都是經(jīng)典,屢屢全場大合唱。他說,疫情期間出了張新專輯,叫《少年》,有的歌你們可能沒聽過,然后唱了好幾首,《我吃故我在》《飛飛飛飛飛》……沒有大合唱,因為大家真不會。我想起小孩問我,為什么周杰倫近些年出的專輯不好聽。我說,可能是因為他已經(jīng)不需要那么努力迎合聽眾了,想唱自己喜歡的歌。挺好的。
周華健還在演唱會上說了一個故事,說在機場候機的時候坐了老弱病殘孕專座,助理提醒,慌慌張張站起來。“然后我想起來,我今年已經(jīng)65歲了,可以坐了啊。”全場大笑,笑完好像又有些心酸,時間怎么走得那么快。
刀劍如夢,鬼迷心竅,風雨無阻……全場中年人眼含熱淚喊出的歌聲里,那個非要一起來聽演唱會的小女孩睡著了。可惜了我的內場票。
周末去看演唱會
□南窗紙冷
朋友贈我兩張演唱會門票。前些年還在一線干記者時,演唱會沒少看。很多時候還不在觀眾席上,而是在后臺、在化妝間采訪藝人。干完了活,隨便在哪里一蹲,瞅一會兒。后來脫離了這個行當,對演唱會總也提不起興致來。專門去看演唱會?好幾個小時人山人海,想一想都感覺累了。
但朋友盛情難卻,加上如今的演唱會門票非常先進,直接綁上了姓名,想轉贈他人都不能夠。于是到了周五下班,在單位食堂匆匆扒上幾口飯,喊上阿嬌,騎著電動車就朝體育場進發(fā)。騎車顯然十分明智,周末,體育場一公里外就堵上了車,就連非機動車道上也堵作一團。步行道上熙熙攘攘,小姑娘們成群結隊綁著藍色發(fā)辮向前沖。離體育場越近,攤位就越多,賣藝人周邊的、化妝的、扎辮子的、出紙質票的、賣袋裝水的、切西瓜的、各色小吃攤點,將這個37度的高溫日烘托出近乎沸騰的氣氛。再騎一段,更覺寸步難行,我倆對視一眼,就地鎖車,隨著人群步行吧。
平時上班,家到單位、單位到家,兩點一線。雖然常常外出旅行,但我喜歡風景,很少去大城市,更不愿去市中心,這演唱會周邊的熱鬧著實震撼到了我。走是走不快的,只能隨著人群慢慢挪,攤點上的老板們此刻使出渾身解數(shù)招攬生意,賣水啊賣水啊!軟裝水,能帶進去啊!茶杯不能帶,買袋水吧!西瓜西瓜,十塊錢一盒,清涼解暑!紀念紙質版門票,五元一張,五元一張!扇子賣扇子,要不要買把扇子?人多,熱,買一把吧!大魷魚、火爆大魷魚!演唱會好幾個小時,吃飽再進去看啊!感覺這些老板都是商戰(zhàn)奇才,學過心理學,句句說到人心坎上,走不到五百米,我的手里多了袋裝水、扇子,感覺還很有必要再吃點什么。阿嬌拉了我一把,走吧,你不是剛吃過嗎?
阿嬌家住體育場附近,對此見怪不怪。她說,等演唱會快結束時,周邊的飯店都會派人出來,舉著牌子搶觀眾去吃宵夜,場面非常壯觀。來看演唱會的不少都是外地游客,也愿意去嘗嘗本地土菜。我頓悟,原來商戰(zhàn)就是這么樸實無華,接住流量就行。
就這樣,熱氣騰騰,鑼鼓喧天,走了二十分鐘,走出一身大汗,終于走到體育場第一道檢票口。門前廣場上聚集了許多沒買到票的觀眾,原本已經(jīng)有點乏了,一看到竟然還有人沒買到票只能在門口蹭聽,手里的票立刻金貴了些,也不累了。此時朋友好心發(fā)了座位指示圖來,一看時間不早,趕緊安檢刷臉掃包,待找到座位坐下,一看手機,離開場只有十幾分鐘了。
好家伙,這翻山越嶺的,不得自拍幾張發(fā)個朋友圈。滿場可能都是和我想法差不多的觀眾,來這一趟不容易,朋友圈小紅書都必須安排上。看演唱會,年輕人居多,很多女孩都是精心打扮來的,做了發(fā)型化了全妝,穿著藝人應援色的裙子,青春又美好。忽然想起自己二十多年前的樣子,當時也曾追過星,追過演唱會,一轉眼,已是隔代人。
演出準點開始。
天還是很熱,好在場館空曠,雖然坐了幾萬人,依舊有風吹來。音響很好,音樂也很美。藝人比印象中還要順眼一些。歌,大半是沒聽過的,第一次聽,但聽一聽也很好。是很久沒有聽流行樂了,就連新生代的偶像也不認得幾個。不知道人到一定年紀是不是就會放棄文藝,我從前覺得,怎么會有人不關注新上的電影、流行的音樂和小說?可不知不覺,自己也鮮少進影院了。
演唱會結束前,我對阿嬌說,我先走了。
雖然很想看看飯店老板的商戰(zhàn),但同時和幾萬人一起出場讓我感到有點畏懼。我背上包,退出內場,穿過空蕩蕩的體育場跑道,向出口走去。真是年紀大了,想到舉行一場這么大的活動,要動用多少工作人員,這么熱的天氣,多不容易。中場是相對空閑的時候,一些安保人員坐在馬扎上休息。我走到場館門口,那里依舊聚集著大批人,隨著體育場里飄出來的歌聲放聲同唱。
我從來時的路回去,攤販比下午時更多了,一路擺到兩個十字路口之外。路上遇到賣瓜的,八毛錢一斤。我挑了一只瓜,掃了輛共享單車,帶著瓜在夜晚清爽的風中回家去。
如歌歲月
□小麥
最近幾年,都在說經(jīng)濟下行,賺錢很難,但是,唯有一個賽道并無任何蕭條凋敝之意,反而顯得興旺發(fā)達,這就是演唱會。
幾乎每個月都有這樣的周末,媒體通知,活動場館周圍交通會有問題,提醒大家繞行,地鐵公交也貼心表示會延長時間。活動尚未結束,幾十輛大巴已經(jīng)乖巧等候在路上,只等歌聲散盡,把意猶未盡的人們送到這個城市的四面八方。
張學友那首《她來聽我的演唱會》,是關于演唱會最應景的歌曲了,從十七歲初戀的風光明媚到四十多歲的午夜夢回,學友的歌唱出了人生況味。確實,我們去聽演唱會,固然是因為自己的偶像需要跟隨,但更多是我們在那些詞與旋律中實現(xiàn)過的共振。
以前看過不少演唱會,陳奕迅、縱貫線,最瘋狂的是跑到南京去聽周治平的演唱會,“風花雪月”那個現(xiàn)場,我真的每首都會唱,從頭嗨到尾,不折不扣的死忠粉一頭。
不是每個演唱會都值得跑去現(xiàn)場,有的歌手嗓音驚艷,歌聲動聽,但在家聽歌就行,犯不著緊張搶票然后大老遠去現(xiàn)場。比如王菲,高冷范兒的,現(xiàn)場幾乎不說一句話,不搭腔,不回應歡呼,就是一首接一首地唱,唱完也沒有什么寒暄感謝,就退場了。
也有些歌手,能聽現(xiàn)場就一定要聽現(xiàn)場,因為現(xiàn)場會妙語如珠,歡樂至極,這中間據(jù)說有林憶蓮,但最著名的是蔡琴。
蔡琴本身就是電臺DJ出身,曾經(jīng)主持中廣電臺的《正午時光》,能說會道,幽默風趣,又非常溫暖熱絡,很懂得如何不冷場,所有現(xiàn)場所需要的元素,她都超額奉上。她是個有故事的人,那些能提不能提的故事,已和她融為一體。當事過境遷,有些她已經(jīng)唱進歌里,也有一些她愿意在現(xiàn)場表露出來,比如《恰似你的溫柔》,她會在現(xiàn)場一遍一遍指揮大家合唱,樂此不疲。曾經(jīng)她說,不懂歌詞里那句“但愿那海風再起,只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溫柔”,什么叫“只為那浪花的手”?但是在詞作者梁弘志去世多年之后,她突然在某一天懂了……真是聞者落淚呀。
現(xiàn)在的我對于演唱會早不那么熱衷,甚至有票相贈時,也會考慮路途遙遠往返不便而婉言謝絕。與其去那種現(xiàn)場感受演唱會熙攘嘈雜,我更愿意在電影院看那些演唱會,比如五月天,比如皇后樂隊,比如泰勒·斯威夫特。
我曾和朋友九姐一起去電影院看過五月天的電影演唱會。九姐作為電視劇《少年派》的編劇,為了深入高中生世界,在女兒的影響下,搖身變成瘋狂的五月天的歌迷,她曾經(jīng)和女兒一起去看過現(xiàn)場的演唱會。在聽聞大電影上線的時候,熱情邀請我和她一起去看。
整個電影院居然只有我倆,如同現(xiàn)場聽演唱會一般,我倆把所有的歌從頭唱到尾,這種沉浸、肆意、快樂,誰懂啊。而且,那個主唱阿信,他到底是談了多少段戀愛呀,為什么字字句句都那么清晰地讓人感覺到細微的心碎?那么溫暖的柔軟,“不打擾是我最后的溫柔”,能說出這樣話的人,太令人心疼了。
這些年,演唱會真的不少,喜歡誰,好像都有機會看到偶像開票。張學友六十歲的巡回演唱會,多少人是覺得時不我待的以防萬一,卻發(fā)現(xiàn)人家六十多還在臺上一字馬,估計七十多歲還一樣可以繼續(xù)唱。張信哲的演唱會,老同學從老家不辭勞苦趕來,她說任何人都不感興趣,只有張信哲的,看過一次現(xiàn)場,死而無憾。她的最愛只有阿哲,雖然現(xiàn)在的他判若兩人,但只要聲音一起,就是與收藏的關于青春與愛情的故事一場重逢。
梁靜茹、蔡依林,甚至刀郎的票,當時在合肥托誰也買不著的金貴。這是因為各人的記憶盒子里,都收著與之相關的一段記憶,而那些原本快遺忘的,也許在現(xiàn)場,突然就復活了。
《她來聽我的演唱會》,是新加坡著名音樂人梁文福的作品。他曾說過,“學友再度來開唱,讓我深感這首歌的主題得到彰顯:人生就是一場集體和個人的演唱會,誰都不能知道會唱到幾時,所以能夠共同體驗如歌的歲月和共情的人生,的確是越想越令人感動。”
如歌的歲月,共情的人生,因著這樣的感動,我們去聽他們的演唱會。
有些人勛章一樣存在
□張妍
舞臺上,穿淡灰黃西服套裝,帶著溫良氣質的趙鵬,越過鋼琴,緩步走到舞臺中央。盡管在海報上看過他現(xiàn)在的樣子,但他真正走來時,我還是屏住了呼吸。
曾經(jīng)的他,長發(fā)及腰,一條馬尾束在腦后。黑色吉他挎肩上,不服輸?shù)匕浩痤^,有過目不忘的張揚銳利,也有讓人剎那心動的性感和攻擊性。囂張叛逆的人,會同時擁有醇厚深沉的嗓音。他的嗓音是外形的錨,在皮囊的浮華光彩之上給出彰顯穩(wěn)重的注腳。
我坐在首排正中央,在距離不足五米的地方,面對面望著現(xiàn)在的他。不再年輕的臉龐,微微鼓起的肚腩,都在宣告一個年輕偶像的老去。衰退的荷爾蒙,逐漸冷卻的熱血,平息下來的心氣,比帝國的衰落還難拯救。我不想在曾經(jīng)夢里人的身上,看到與我相同的質地,那些質地會讓他的才華生銹。
三句話的僵硬開場白,讓我來不及多想。鋼琴師適時給出前奏,他舉起話筒,恢復成松弛歌者的模樣。他的聲音趨靜,一路往寂靜無人的海底去,歌聲隕石般投入海面,徑直落入深海,染上深藍夜色。聽在耳里,猶如回到海洋,幽深靜謐中,看到深海魚閃爍著美麗藍光。臺上的他,似一頭回歸自然的獨角鯨,從孤懸高絕的夢境醒來,穿過時間浮云和煙火彌漫的世事,才有了現(xiàn)在溫良平和的入世模樣。
“我不想說話,只想唱歌,會不會覺得我太沒意思了。”他羞澀地笑。我大聲說,不會。他依舊是云端的鯨,獨特個性撐起的浮力,讓他還有機會變回從前模樣。盒帶里、唱片里,從沒聽他說話過,現(xiàn)在也不需要。我很欣慰,喜歡過的聲音,喜歡過的人,沒因歲月讓我失望。他接住了自己。
趙鵬剛當上父親,有了一個女兒,他很愛她。恍然明白內向的他,這兩年在抖音上唱歌,去各地開演唱會的原因。愛一個人,是要給她優(yōu)質生活的,愛女兒更是。俗世愛意讓他少了冷峻疏離,讓聽眾靠近他,在心里接近他。
歌聲化成流淌的巖石,沉入身體,冰冷卻不傷人。那是秋天的涼意,有露,有霜,有雪,但不結寒冰。只為讓人清醒,是夜晚松林刮過的風,冰層下淙淙流淌的水。
《三套車》的歌聲響起,在冰凍三尺的伏爾加河上,四顧白雪茫茫,樹木枯寒蕭索,音符由河床發(fā)出,落到積雪上,在空空蕩蕩的河面回蕩。
這是我最喜歡的歌,趙鵬的歌聲一起,瞬間覺得印堂發(fā)緊,頭皮酥麻。耳里貫入遠山清澈的寒,我仿佛也坐在歌里的那輛車上,行走在冰雪覆蓋的伏爾加河,寒風吹亂我的頭發(fā),吹皴我的臉。
他還在寫詩,這是他對抗歲月的方式,讓自己依舊保留從詩意角度,思考、觀察、想象這個世界,還是那個扎著馬尾的趙鵬。
寫下的詩,集結成名為《橡皮》的書,在演唱會結束后簽售。與他年齡接近的聽者,安靜有序地排隊簽名合影,仿佛他用嗓音維持過秩序。
有些人勛章一樣存在于人生里,見或不見,都不影響他對你宿命般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