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安徽博物院展廳里來了一位吸睛的“明星”——一件仿制兩千多年戰國珍品的漆案,由6位年輕人歷時180天復原出。
這張戰國龍鳳紋漆案的靈感,來自淮南武王墩一號墓出土的戰國文物。武王墩一號墓入選“2024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而那張龍鳳紋漆案以完整度和工藝之精湛,被譽為墓中“最驚艷的發現”。
數千公里之外的工作室里,這件漆木器被一點點打磨、繪制,再帶回誕生地展出,完成了一場穿越千年的回歸。
這件仿制漆案 正在安徽博物院展出。
難度不是八倍,是六十四倍
今年26歲的趙沅凌是福建福州人,中國美術學院染織設計專業畢業,是復原團隊“濯龍宮”的負責人。
受安徽博物院邀請,他們將這件仿制作品帶到合肥,與真正的戰國文物同場展出。
這一切起初只是“一時沖動”。
去年5月,央視新聞播出了武王墩漆案的考古畫面,趙沅凌在屏幕前怔了幾秒:“太漂亮了,做吧!”
那時,他還沒意識到,這將是一場需要半年時間、45道工序、不斷返工的硬仗。
“最開始真沒覺得它難,就是大一點的桌子嘛,拼起來就行。”趙沅凌回憶。
團隊中6人,都是中國美院科班出身,平日做兵器類文物復原,這次是第一次挑戰漆木器。
起初,他們以為只要尺寸大一些,工藝大差不差。可真正動手后才發現,難。
漆案長133厘米、寬88厘米,這在戰國出土漆案中前所未有。
普通漆案如漢墓中的多在40厘米左右,而這件的尺寸、漆面要求、紋樣復雜度,都讓難度成倍增加——“不是八倍,是六十四倍。”
更難的是,他們手頭的資料僅有一張央視新聞的截圖。
為了復原,趙沅凌參考漢代漆案的結構,推測戰國時期的工藝,又在細節上反復揣摩:“古人做漆案的結構變化不大,雖然我們是‘蒙著做’,但好在有依據。”
木胎選用戰國時期常見的梓木,如今已難得一見,甚至在農村常被當柴火燒。為了找到合適的老料,他們跑了好幾處,最終在農家堆放的木材里淘到合格木料。
正式制作從2024年國慶節啟動,到2025年1月完成,中間無數次返工——推光時出現劃痕、漆層不平整、灰層不干透……每一次返工,都意味著至少數周的時間重來。
趙沅凌說:“放眼全國,這件事除了我們外沒人做,不是因為別人不會,只是對有經驗的師傅來說——‘可以,但沒必要。’”
180天、45道工序,漆案被生生“硬啃”出來
漆案復原共分三大步驟:制胎、髹漆、漆繪。
制胎階段,先將木材加工成板,再用榫卯拼接成案體。團隊在現代木工師傅的幫助下,三天完成粗加工,隨后由成員手工精細打磨。
為了延長漆案壽命,要先“固胎”——用生漆封閉木材纖維,防潮防變形。
接著是裱布,趙沅凌選用30目的細麻布,以減少灰層厚度和重量。裱布后反復刮灰、打磨,砂紙從80目到1200目不等。第一次灰層過厚沒干透,他們只得鏟除重做。
髹漆是最考驗耐心的環節。黑漆要推得“如水”,才能映出鏡面光澤。一次推光不滿意,就退回前一步打磨。
光推光一項,他們就返工了三次,足足多耗了5個星期。趙沅凌笑言:“文物專治嘴硬,一旦上手,就不吱聲了。”
漆繪階段,他們參考模糊的考古影像,重新繪制紋樣復原稿。整案以朱紅勾勒龍鳳異獸,線條對角對稱。
趙沅凌稱,戰國楚國紋樣此前多為幾何圖案,這種大線條的龍鳳異獸極為罕見,“是目前見到的最早的大線條圖案”。
由于大漆繪畫滯澀,無法“一筆帶過”,每條線都要筆尖立起、中鋒行筆,穩穩勾出,稍有差池就得重來。
整個過程,沒有什么“奇技淫巧”能跳過難點,“就是硬啃,練出來的。團隊年輕,手頭功夫比不上五六十歲的老先生,但正好借這次練兵。”趙沅凌說。
團隊正在工作中。
跨越時空的指尖傳承,讓古老工藝重生
6月28日,“大漆——江南漆器藝術與傳承”展開幕。
安徽博物院一樓展廳,人聲低低,燈光聚焦在那張漆案上。黑漆映著暖色的光,龍鳳的線條像在緩緩流動。幾位觀眾圍在展柜前,時不時俯身細看紋樣的收筆與過渡。
“這就是復原的那張吧?我在網上看過視頻。”一位中年男士側過身,對旁邊的年輕人說。年輕人點點頭,又湊到玻璃前:“沒想到這么大,也沒想到這么細。”
記者靠過去看,注意到那些細若發絲的描線,不僅均勻,還帶著手工筆觸的溫度——不像機器的冷感,而是有人曾經一筆一筆、在呼吸聲里完成的。
趙沅凌說,這種感覺像在和古人對話——兩千年前,有人用同樣的姿勢、同樣的動作,把漆與彩一層層鋪在木胎上。他和同伴甚至設想過這樣的場景:
“你們也做這個?”
“是啊,還是同樣的工藝。”
“多久能做完一張?”
“半年吧,中間還會反復推敲。”
“半年?那可得好好琢磨。”
像是在把時間折疊起來:兩千年前的手與今天的手,正在同樣的案面上留下痕跡,只是背景的聲音,已經從木屑聲和漆香,換成了燈光下的低語和相機的快門聲。
有人在展柜前多停留了一會兒,又走到一旁的展板前讀說明,低聲感嘆:“原來漆藝這么講究。”
這種由近到遠的觀察路徑,與古代的工匠視角意外重疊。先是近距離看紋樣和色澤,再退一步,看它在整體結構中的平衡與氣勢。
或許,正是這種跨越千年的相似,讓復原的意義不僅停留在“重現”,而是延續了一種注重細節與耐心的工匠精神。
團隊正在工作中。
趙沅凌承認,6個月的投入對團隊是一次消耗,也是一種鍛煉,不僅是手藝,更是耐心和協作。
“這是一段難得的回憶。一開始我們以為很快能做完,后來才發現,它教會我們慢下來,我們也不該急。”
在這個快節奏的時代,6個年輕人用半年時間完成一件可能“費力不討好”的作品,讓古老工藝在展廳重生。它的價值,或許就在于這種耐心與執著。
記者手記:來安徽博物院,感受漆面的“呼吸”
去安徽博物院之前,我反復看了“濯龍宮”的視頻。
畫面里,黑漆在燈下亮得像鏡子,朱紅色的龍鳳紋在漆面上緩緩顯現,年輕人戴著手套一筆筆勾線,推光時的力道均勻得像在撫摸什么珍貴的東西。
站在展柜前,實物比視頻更震撼。
黑漆如深水,紅紋像火焰在水底燃燒。旁邊,一位年輕人用手比劃著紋樣走勢,邊說“這線真穩”,邊拉著同伴去看另一只龍爪。
趙沅凌在采訪里講得很細,從木料到灰層,從推光到展廳里的緣分,像把半年的日夜拆開給我看。
那種年輕人的沖勁——“看到了,就想做”——留在作品的線條里;而反復返工推到極致的漆面,又透出與古人相通的篤定。
此次展覽將持續到10月8日。
如果你想親眼看看什么叫“可以映人影的黑漆”,以及6個年輕人是如何用180天與45道工序“硬啃”出來的,不妨去展廳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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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在線-合新聞記者 王書滸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