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輩子吃了多少餃子,數不過來。母親講的故事還在,有個財主宮公子,生來愛吃餃子,他每天要吃一個肉丸的餃子,吃得也奇特,只吃肉丸。剩下的餃子邊皮,老仆人看在眼里,悄悄地曬干攢下來,居然攢了滿滿兩囤。這個家被敗家子吃敗了。餃子皮又支撐了幾年。終于餓死。
老輩人都說“誰家過年不吃頓餃子”。
電影《白毛女》中, “賣豆腐攢下了幾個錢,爹爹稱回來二斤面,帶回家來包餃子,歡歡喜喜過個年……”很經典。《白毛女》的拍攝地就在石家莊平山的洪子店,那年去玩,居然吃到了山藥面大餃子,蘿卜干餡,鄉村味道。
關于餃子,傳說是東漢神醫張仲景首創,起因是為了治療病人耳朵上的凍瘡。我記得張仲景是因為他的《傷寒雜病論》。來石后,有一年老鄉的小孩從二樓掉下去,我跟著跑到二院急診科,恰遇衛校楊老師,她兩地分居調到省會工作。我們談起衛校的老師、同學,還有食堂的大師傅。食堂大師傅姓啥已沒印象,一個瘦瘦的高高的,時長弓著腰,抬頭紋像老虎額前的“王”字,另一個矮矮的胖胖的,滿臉油光,滿月臉,說話仰著頭。剛進衛校,一周五天棒子面窩頭,白水煮白菜,漂著一點花椒油。窩頭面不知道陳了多少年,一股子霉氣。那時候,真盼著吃一頓餃子。快畢業的時候,或許是前期每月15元的補貼剩得太多,天天有肉吃,正是麥收前后,沒有冰箱,蒜薹炒肉經常帶著一股怪怪的味道。誰也舍不得扔掉,蒜薹炒肉、洋白菜炒肉就蒸大米飯是農家沒有的飯食。在衛校吃過一次餃子,一群二十歲左右的男生,沒有幾個能把餃子包的像模像樣。有個男同學不會包餃子,他把面搟了兩個大片,把餡胡亂包進去,第一個完成。一口大鍋,水花翻騰,兩只巨型餃子像兩艘浪里的船。這個畫面,我一直忘不了。而這個同學,已于前年去世。那次的餃子,其實吃得沒滋沒味的,并不是餡不好,破的太多,好滋味都漏到湯里。還有一次,倆大師傅張羅著改善伙食,白水汆丸子,我第一次聽說這名字。從上課的黨校走到衛校大門,就聞到了香味,刺鼻得香啊,好饞人。可是胖胖的矮矮的天天笑瞇瞇的大師傅垂著臉,在分丸子的時候,嘟囔著“不知道為什么,丸子都爛了,好在肉爛了在鍋里。”我第一次吃到的白水汆丸子,像稠稠的秫米飯,一粒一粒的。但是,真得很好吃。我一輩子忘不了的丸子和餃子。三十多年,這兩位老人如果還在世,大概得九十來歲了。
我也奢侈過。親家公的大姐在江陰,每年清明節回北方,會帶來用冰包裹的刀魚餡。刀魚鰣魚河豚是著名的長江三鮮。親家剁了姜末、切了韭菜,精心包成餃子。實話說,刀魚餃子的味道我沒有特殊的記憶,唯記得大姐的情誼。
我和一位朋友聚會,在金山餃子,每次都點鲅魚餡的,一盤15個。三十歲前我沒有吃過羊肉餡餃子,我姥爺養羊,家人拒絕吃羊肉。第一次吃羊肉餡餃子,是鄰居嫂子端來的,羊肉胡蘿卜餡,真是鮮香味美。王祥夫先生說,吃過西葫蘆羊肉餡的餃子,才叫過了夏天。
在北方,除夕如果不吃餃子,還叫過年嗎?
婆婆在世的時候,每年過年包餃子,她都要包幾個小老鼠形狀的,餃子的花邊在中間,合成麥穗一樣。孩子爭著搶吃,婆婆數著,一個兩個三個,眼角的皺紋笑得像魚尾……
山西餃子牛肉面,是我接觸山西的媒介,第一次吃帶湯的餃子,香菜味,酸酸的醋味,牛肉味被壓下去不少。是一種吃法。
記憶中的年集上,有一笸籮一笸籮的片粉,用老粗布蓋著。片粉像半圓的月亮,半透明,顫巍巍的。我在劉震慰先生的《故鄉之食》上得知片粉是綠豆做的,和帶一層肥肉的熟肉皮剁碎,拌上韭黃包餃子。可惜至今沒吃過。
在距天水不遠的武威,有一種麻腐餃子。所謂麻腐就是土豆泥和磨成末的麻仁做餡。于文華老師特意帶我們吃了一次。我不知道該怎么描述,軟糯糯的土豆,加上麻特有的香,很奇特的感覺。這樣的餃子,大概是絕無僅有的,有地域印記。麻腐餃子和三義廟,以及熾烈陽光下的明長城,成為麻腐餃子的背景。在記憶的縱深處,嵌下去,成為一個永遠也消失不了的瘢痕體。它們和我的兩位母親的餃子一樣,聚合成三個支點,并連接成溫暖我的曲線。
餃子是記憶往昔的符號。那些白鵝是幸福童年的象征。
每年臘八我都泡臘八蒜,等到過年一家人團圓,白鵝一樣肥胖的餃子,就著碧綠的臘八蒜,是新年最好的滋味。扁食與我的餃子具有一樣的療效,治療思鄉病,治療親情恐慌癥,治療孤獨和寂寞。
駱駝祥子說過“啞巴吃扁食——心里有數兒”。這扁食,北京也有。(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