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別處去擠擠、看看
◎南窗
大約是前年,我想去次泰山。約好了旅伴,看好了路線,連酒店都訂好了。不料被疫情耽擱下來。這一耽擱,就是快兩年。
今年春天,再沒有什么阻礙出門的事了。我又約了當年的同伴,正準備訂火車票訂酒店去登泰山,不小心看到了熱搜。
那條熱搜里,泰山從山腳到山頂密密麻麻擠滿了人,甚至連山頂的廁所,也塞滿了過夜的游客。
沒什么比爬山人多更勸退的了。我倆靜悄悄偃旗息鼓,誰也不再提去泰山的事。
其實何止泰山?身處東部,中國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太容易體會到何為“人多”了。周末的南京夫子廟,蘇州博物館,西湖斷橋,乃至長沙的黃興路、武漢的江灘,隨隨便便就能讓人產生密集恐懼癥,排隊三小時吃頓飯稀松平常。
即使在本城,周末,任何一個有草地的公園都成了帳篷王國;連一個城郊毫無配套的濕地公園,因為游客太多都憑空興建起了一個“集市”,開著面包車賣咖啡的、賣糖葫蘆的、賣豆皮章魚小丸子的、賣大魷魚的、賣燒餅的、賣蛋卷的、賣飲料的、賣水果的、賣氣球玩具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機。
今年,大學生“報復性出游”頻上熱搜,什么三天打卡五個城市,年輕人體力好,從早七點到晚十點,他們的行程讓人看了都害怕。上周末我帶孩子去一個蹦床公園玩,赫然發現,就連這種塞滿了學齡兒童的地方,也充斥著不少大學生,興高采烈地蹦來蹦去……這得憋成啥樣了啊!
盡管如此,我還是加入了周末出門旅游的大軍。周五晚出發周日晚回來,48個小時也夠玩不少地方了。為了避讓洶涌的學生大軍,整個2023年,我都打算避開長三角以及一切省會及網紅城市。畢竟,在這些城市之外,中國還有大把的美麗小城可以選擇。西南和東北的“人多”,與長三角的“人多”,完全不是一個量級的。
我所體驗過人最多的兩次旅行,一次發生在春節的夫子廟。我帶著公婆和小孩,坐著地鐵勇敢地沖進了夫子廟附近的街區。當逐漸接近秦淮河時,我開始后悔了。人群匯聚,摩肩接踵,小孩必須得扛在肩膀上;走了一會兒,我果斷指揮一家老小沖進街邊的一家湯包店,守了一個位子,坐下,點了兩籠冰冷的湯包。我們坐著、喘息著、歇著腳,當我建議我們及時撤離返回酒店時,得到了全家的贊同。我們草草結束了這次秦淮河之旅,甚至都沒等到晚上亮燈。
另一次是去長沙辦事。晚上,我們和朋友們一起吃宵夜、吃完宵夜去唱歌,凌晨三點的黃興路步行街,過馬路的人挨挨擠擠……長沙的夜生活令人贊嘆,哪怕長三角也多有不及。這也是前些年的事了,如今縱然想感受夜生活,也是心有余而力不及了。
有一顆出門旅行的心真好。如今的生活高度同質化,好像在一個個模塊里工工整整地運轉。旅行打破了這種工整,人嘛,有時需要把自己連根拔起來,到別處去看看。
去臨安
◎項麗敏
正午抵達臨安。一輛等候多時的車將我載入此行目的地——高虹鎮龍門秘境。
從地圖上看,龍門秘境就是一條游龍,龍首在大山村,龍身在龍上村,龍尾在石門村。
入住的民宿在龍上村。
民宿有個懷舊民謠感的名字——壟上行。由民宿主人引領,至一扇深棕色木門前,開門后,主人將鑰匙輕輕擱在茶幾上,囑咐我先休息一會,退出門去。
半日路途顛簸,有點困倦。將包放下,進臥室,一整面墻的落地長窗進入視線,窗外石板小徑,小徑之外是花籬笆。再遠處,是翠竹山林和一面形如神獸的巖壁山峰。將窗推開,一股帶著山野蓬勃氣息的草木味道闖進來。忽然舍不得睡了,不如燒壺水,泡杯茶,于窗前席地而坐,靜靜看著,呼吸著,也是一種休息。
客廳茶幾上有兩只小茶罐,一只瓷的,一只玻璃的,分盛著云霧野茶和金絲黃菊。
在壟上行民宿,只要坐下,就有一盞皇菊放在面前。一種隨時隨地的禮儀。不止是讓你解渴,更是讓你品賞。讓你在一盞菊花面前觀照內心,沉靜下來。
皇菊在玻璃盞里的樣子,和在枝頭上沒有區別,徐徐舒展的花瓣,香氣沒有絲毫減損。主人說,這金絲皇菊一次只泡一朵,最多兩朵。要用沸水沖泡。只有沸水才能喚醒花朵的靈魂,如同重生。金絲皇菊就產自龍門秘境,云霧野茶也是。好味道的茶恰恰是野茶。飲一杯野茶,就是飲下一座春山。
喜歡下雨之后的竹林,雨霧從竹林里旁逸斜出,緩緩飄移,白綠相映。走進竹林,會聽到細細沙沙的聲音,像看不見的精靈走在竹葉上。不小心碰到竹子,就會有上百顆水珠滑下來,砸進你頸窩。竹林里的氣味也很迷人。竹的清香,野草花的甜香,植物根莖的苦香,和薄薄的雨霧一起彌漫著,游蕩著,悄然浸潤你。
夜里忽然醒來,聽見山間虎豹吟嘯,屏息再聽,又似流水在靜夜的跌宕。
五點鐘光景,鳥兒在門廊開始晨歌。起初以為有四五只,聽了一會,才明白是一只鳥,著迷般模仿著不同鳥類的啾囀。遠處傳來幾聲雞鳴。恍惚間,不知身在何處。起身拉開窗簾,曙色微藍,西邊的天空,淡白的月亮低懸,安謐又孤獨。月亮下面,獅子山如金色神殿,矗立在那里。
在大山村林家塘,經過一戶農家門口,主婦在烘筍干,正用鍋鏟翻動烘箱里的筍干,說話間就鏟出一把。筍干金黃,聞之有奶香味,入口時又有一股水果的鮮香,口感柔韌,有嚼勁。
主婦家門口放著一籃鮮筍,筍殼毛茸茸,帶著水珠,剛從山上挖下來的。
臨安人好食筍。閑坐喝茶,必有一碟多味筍絲,或鹵煮花生筍干。吃飯,以筍為原料的菜就更多,鮮筍煨雞湯、火腿燉筍、腌包菜炒筍絲、毛筍衣燒尖椒……食罷,正欲起身,廚娘又端來一盆鹽煮筍——整根的筍,剝殼后用鹽水煮熟,做法簡單,保存了筍的山野原味。忍不住又吃了幾根。
去定云寺,山門臺階上,遇見寺中老僧,背著個大噴霧器,弓著腰,匆匆下臺階。
知道我們要進寺,雙手合十行禮,說地里種的莊稼發了蟲災,去噴點藥,讓我們先去寺里,自己倒茶喝,茶就在廚房外的廊間里。四處閑看,不知過去多久,僧人還沒回來,有人提議下山。
出山門,在遇見老僧的地方,又遇見老僧,招呼我們隨他一起進寺喝茶。
那就隨緣,回寺里喝杯禪茶。
離開壟上行的時候是凌晨,日光剛好照亮獅子山,村莊屋頂的炊煙還沒升起。一切靜悄悄的。仿佛不曾有人來過,也沒有人離開。
去武漢看櫻花
◎小麥
乍暖還寒的三月,我在最暖和那幾天去了武漢。
不知道這算不算給所謂疫情后的報復性旅游增加了微不足道的一個數字,但對我們中年人來說,安于現狀成為本能,每次出行很難說走就走,必須是“時不我待”的需要。
經歷了這三年,世事無常成為喘息稍定后的一句喟嘆,在無常的生活中尋找一點穩定的可能,似乎成了這次大家玩笑著提起,最終卻真的成行了的最重要理由。
畢竟,在被封印的那些日子,出行的計劃幾乎消失殆盡。出去走走,仿佛是對是否回歸正常生活的檢驗。是的,我們的生活看起來已經完全恢復原狀,如同驚滔駭浪后的大海,平靜如波。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還會驚嘆它是如此之美。現在我的生活狀態,也大差不差,一如既往恒定的樣子——運動,工作,閱讀。是一個普通人默默的生活,但確實也可以被命名為美好的生活。
旅游這件事,用我媽的眼光來看,既花錢,又勞累,難以理解。所以,她從來不考慮旅游,免費的,尚且拒絕;自費的,更不可能。但作為曾經的一名資深旅游達人,從個人角度來說,我覺得,這其實就是體現了一種對生活的熱情。年輕的時候,特別喜歡去體驗不一樣的生活。生活在別處,是一種逃離和必需,堅定地要與當下現有的一切劃清界限,哪怕只有幾天時間。故,在當時生活并不富裕的情況下,也積極跑了很多地方,甚至不乏徒步三峽、徒步虎跳等這樣比較高難度的體驗,后來經濟略微好轉,窮游的程度減輕一點,可以開車自駕去一些地方。有一年國慶,租車去了四姑娘山、稻城亞丁。另一年的國慶,自駕去了環青海湖以及甘南。
這次武漢聚會,是舊同事相約。二十多年前,我們在那個春天因特別的緣分一起在長沙呆了一個多月,然后,又如蒲公英一般散落各地。這些年來,很多人已經下落不明,但也還有十幾個人活躍在微信群里。這次騰出時間和精力相聚的,不過區區六人而已。
選擇武漢,當然是因為在武漢的舊同事最為積極熱情,再者是正逢三月,武漢的櫻花不是全國有名嘛。當然最重要的是,武漢有著地理優勢,九省通衢之地,算是交通最為方便,舊同事們不論從深圳,還是北京、廈門過來,都算比較方便。尤其我從合肥,托高鐵的暢通,居然不需要兩小時就可以抵達。回想當年同樣的旅程,我必須要坐一個晚上的臥鋪列車或是六個多小時長途大巴,當下的幸福感,真的是毫不夸張的強烈。
武漢的兩三天,算是玩得很開心啦,畢竟,這樣的敘舊性質的聚會,只要有彼此第一面眼光相遇時的驚呼、大笑以及熱情擁抱,就算成功了一大半。當然,我們也在東道主的周到安排下,全方位體驗了武漢的美食與美景。武漢的早餐很有名,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面窩,其實就是油炸餅嘛。至于熱干面和蛋酒,也在印象中一直保持著的美味。說到最后,還是江湖菜最合我的胃口,武漢菜還可以,不夠麻辣,但也算重口。
景點也去了不少,東湖什么的不在話下,開車直接進了武大看櫻花。那一條櫻花大道可謂云蒸霞蔚,名不虛傳。去了網上正火的景點——曇華林。夜游哦,確實感覺別有意趣,值得轉一轉。還去了櫻花園,趕大早去的,避開了如織的人流,順便還坐了那個摩天輪。下午則去了武昌老城區,老街很有特點,到處是名人古跡,人也并不多,走走停停,蠻閑適的感覺。江邊走一走,遠遠看一橋飛架南北,不由遙想主席當年長江游泳的雄姿英發,感嘆歷史之迢遙。
總之,春天的時候,能出去走一走,還是蠻開心的,尤其這種聚會很難得。這個春天的出游,應該與我們留下的照片一樣,是永遠的美好了。
行到桐廬
◎許冬林
去桐廬。水碧山青,桐廬未施脂粉,是天然的清美。
早年讀《與朱元思書》,“風煙俱盡,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從此念念不忘桐廬。在心里每默念“桐廬”兩個字,便覺得有一種草木的清氣在眼前裊繞,這清氣里還雜糅著晨曉時分富春江上的水氣霧氣,以及飄渺無可辨的仙氣。
日光明媚,船行富春江上,倏然忘記今夕何年。只見青山疊疊,一座攜一座,次第相迎。山勢英俊清朗,皆有一種儒雅之氣。立船頭,長風撫弄長發長裙,令人恍惚有駕著鳳凰的輕盈和飄逸之感。抬頭,兩岸高山上的林木豐饒幽深,想那里必有梧桐枝。也許,那片片在陽光下熠熠生出光澤的,便是梧桐的葉子。一片葉子上棲一只鳳凰,在富春江,在桐廬,人人都是神仙了。
在嚴子陵釣臺候船,坐在山腳下歇涼。時有細泉流淌之聲泠泠不絕,尋看去,原來是一截毛竹接上了山上的一股瘦泉,泉水入潭,潭上有亭。我閉了眼癡想:這樣一個好所在,若能在這里置上一壺茶、一副棋,往云中招手,定然能邀來幾個神仙一起逍遙。身后,林間有鳥合聲長鳴,那聲線悠悠蕩漾無止盡,其間還夾雜著草間蟲子的唧唧細唱。青山不老。青山哪里會老啊!江水長,林木深,蟲鳥不息,青山永不老。與青山為伴為鄰,人也不老了。
人間幸有富春江!坐船游富春江時,我的心里老是冒出這一句話來。是啊,如果沒有富春江,又哪里會有這兩岸青山濕淋淋的靈秀!哪里會有《富春山居圖》的浩淼風雅!游罷嚴子陵釣臺,回去,日光下的江水依然是活潑的,遠望一片澄碧,到了船頭,但見它們翻騰跳躍,白色的水花在陽光的照射下如銀龍舞動。水聲嘩嘩,清脆悅耳,如少女在林間的笑聲。
但富春江到底還是靜的,靜如處子,靜如詩人研墨握筆前那凝神時的安靜。夜晚,坐船行于富春江上,月色朦朧,兩岸青山寂然如硯,中間江水平靜幽深如墨,大自然年年月月都在作一幅富春山水圖。我們坐在船頭,坐在水和天之間,船頭偶有水花濺上來,濡濕衣裳和皮膚,潮涼而柔軟。那一刻,惟愿自己是江水里的一顆卵石,或者是一尾銀色的小魚,就這樣被江水養著,月月年年,天長地久,沒有幽恨。就像這江水養出來的月亮,月亮里的嫦娥。是的,桐廬的嫦娥在一彎弦月里,是十六七歲的樣子,光潔瑩潤,沒有幽恨。
桐廬的山水,令人忘憂啊!
畫家葉淺予是桐廬人,在富春江畔,有他的故居,只是我步履匆匆未能進去瞻仰。好在,在葉淺予紀念館,見到了他的繪畫作品。他畫頭上頂碗跳舞的新疆姑娘,畫敲長鼓著朝鮮服的延邊女子……一個個,裙袂飛揚,眉目顧盼有神,令人觀之心思不覺一動。葉淺予活到八十多歲,畫到八十多歲,藝術面前,畫家永遠年輕。又或者,是桐廬的山水靈氣,滋養著一個畫家不斷創作下去的激情。
李可染的畫《家家都在畫屏中》畫的是桐廬的蘆茨村,墨色濃淡的高山層層疊疊,黛色的林木點染其間,山腳下臥著一個漁村,粉墻灰瓦。水邊,赭黃的木橋橫跨溪水兩岸,蘆葦搖曳,漁船歸來……那畫里,氤氳著一層清淺的濕意,是江南的飄著墨香的濕。在那幅畫里,我仿佛看見自己,住在粉墻灰瓦里的自己,或者是還沒放學歸來還沒走上木橋的自己。是少年時候的自己。是未老的自己。
是啊,來到桐廬,發現一切未老。紅塵擾擾,為名為利,幾時能得放下!八千里路云和月,也許,行到桐廬的這片山水里,便欣然忘老了。如畫山水和詩意棲居,令人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