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第三日,聽見冰層裂開的第一聲,猶如春天醒來時的一個哈欠。
那聲音像是從地心深處傳來的玉磬,清越地穿透覆雪的山林。老青石砌成的河堤尚披著薄霜,冰面下卻早已暗流涌動。裂紋以某種神秘的幾何形態蔓延,宛若遠古壁畫里褪色的符咒,又似蒼老掌紋中宿命的溝壑。我蹲下身時,正逢一尾紅鯉撞破冰隙,鱗片在晨光里折射出碎金般的光暈,仿佛整條河忽然睜開了眼睛。
祖父說過,春水是有記憶的。他總在驚蟄前夜將竹篩浸入溪流,次日清晨篩底便會凝著乳白色的冰髓。這些未及消融的冰晶里,封存著去年秋天的落葉、夏天暴雨沖刷過的砂礫,甚至前朝沉落的銅錢。
此刻站在河灘上,我忽然明白那些冰裂的紋路,原是歲月在冰層里寫下的草稿。
南岸的蘆葦蕩還掛著殘雪,北坡的棠棣卻已爆出細小的紅芽。春水裹挾著松針與苔蘚的氣息漫過石階,將經冬的枯枝推搡著送往遠方。我看見去年的風箏骨架卡在柳樹根間,褪色的綢布上停著初醒的豆娘。流水帶走了某些東西,又固執地留下另一些,如同人們總在遺忘與銘記的漩渦里打轉。
黃昏時雨來了。千萬根銀針斜斜地刺入水面,漣漪疊著漣漪,把倒映的云影揉成半透明的縐紗。對岸古寺的飛檐滴下水珠,檐角銅鈴的聲響被雨水浸得綿長。這讓我想起幼年臨摹《洛神賦》時,總在“凌波微步”四個字上洇開墨跡。此刻的春水,多像是洛神遺落在人間的裙裾。
子夜披衣推窗,竟見河面漂著點點螢光。原是冰層徹底消融后沉積的星輝重新浮上水面。這些流浪的光斑時而聚作銀河,時而散作流螢,與天際真實的星辰遙相呼應,顯得魑魅而溫柔。莊子說“天地與我并生”,此刻方知萬物皆有靈犀,春水恰如宇宙倒扣在人間的一盞琉璃鐘。
黎明前最后的黑暗里,河水漫進了沿岸的稻田。那些沉睡的稻茬在暖流中舒展,根系發出細微的吮吸聲。農人將手掌探入水中,便能從水溫的微妙變化里推演節氣。這是文字誕生前的歷法,是泥土與流水共同守護的秘語。我忽然渴望變成一株水芹,讓透明的脈絡里也流淌著四時的韻律。
沿著河流溯溪而上,行至上游峽谷,但見百泉競涌,有的從石縫里迸發,如拋珠灑玉,有的自苔蘚間滲出,似美人垂淚。這些清冽的支流在亂石間迂回碰撞,最終都義無反顧地奔向低處。它們讓我想起敦煌壁畫上的飛天,萬千飄帶雖各具風姿,但終究會朝著同一個方向飛升。
貨郎的銅鈴驚起白鷺時,春水已漲到祠堂前的石獅足下。族老們開始商議重修水渠,婦人們拆下遮擋了一冬的紗窗,在岸邊浣洗。學童捧著硯臺蹲在埠頭洗筆,墨色在漩渦中綻成玄色的花。春水就這樣悄然改變著生活的紋理,像無聲的繡娘在歲月底布上走針。
我拾了塊扁石打個水漂,看它點水后沉入河心。漣漪層層接續蕩開,將倒映的青山揉皺又撫平。這多像我們與時光的游戲,總以為留下了痕跡,其實一切皆在流動中歸于寂靜。但春水從不糾結于消逝,它只是帶著桃花的胭脂、柳絮的輕愁、燕巢的泥香,浩浩蕩蕩地朝海的方向去了。
暮色四合時,漁舟拖著細網劃過水面。鱗浪將最后的天光剪成滿河碎銀,恍若神祇失手打翻了星斗。櫓聲欸乃中,我聽見春水唱起古老的歌謠,那旋律里既有冰川紀的凜冽,也有稻田里的暖意,最終都化作一季永恒的潮聲,在漫卷的春風里,跌宕而去。
(劉中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