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窗前的梅花開了嗎?” 1300年前唐朝的某個歲暮,詩人王維這樣問。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雜詩·其二)在古代,他鄉遇故知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可是王維在詩中接下來的發問卻出人意料:“你來的時候,看到我家雕花窗前種的那株梅花開了沒有?”
王維是繪畫大師,善于留白。這首小詩寫到這簡單一問,便戛然而止,便是一種留白。表面是在寫梅花,實際描寫的是梅花背后的情愫。表面什么都沒說,韻味卻在結束的那一瞬間怦然而綻。
蠟梅樹灰色的枝條上星星點點地掛著不少鵝黃色花苞。不管粗枝還是細枝,密密匝匝,攢動著大大小小的花苞。這香氣,就散發自臘梅的花蕊深處。清馨的香味從這些黃色花瓣兒的縫隙里溢出的,熏得人渾然欲醉。
梅花向來孤傲,獨自在凜冽的寒冬,一枝兩枝地開著,一朵兩朵地開著,在清寂的冬日,在靜默的寒冽里,清冷地熱鬧著。遙遙地,從古開到今。在山野小村也開著,在名家園林也開著,在高雅廟堂也開著,在江湖之遠也開著。連數九寒天風欺雪攘都不畏懼的蠟梅,綻著單薄而細嫩的金黃色花瓣,決絕地露出自己的心香一瓣。
前日,去見幾個朋友。暖暖的天,暖暖的陽光,空氣中,有股花香,竟有了春的味道。不用尋,我知道,那是梅了。果真,書店門口斜倚一株梅,裸露的枝條上,爬滿小花朵,它們甜蜜著一張張小臉兒,笑逐顏開。
有一婦人,深嗅,拍照,在樹旁轉。她那略帶天真的樣子,讓我偷笑,人生至老,若還能保持著這樣一顆喜愛的心,當是十分可愛。
趁著天黑,我悄悄折一枝梅回來。這有偷的意思了,我是,實在架不住它的香。它香得撩人。晚飯后散步,隔著老遠,它的香就遠遠追過來,讓你架不住心軟。黑天里看不清,但我知道它在那里,它就在那里,在小區的院子里。一棵,又一棵。我是用鼻子找到它的。
梅的本事,是一般的花學不來的。一樹細密黃花,不疾不徐開著,像鑲了一樹黃寶石。枝枝條條,四下里洇開去。誰能在滿目的衰敗與枯黃之中,顯露出鮮艷的金黃和馨香?只有梅了。它含苞,它綻放。它是冬天的嫵媚,也是春的溫暖。
相傳宋武帝的女兒壽陽公主,某天午睡,獨臥于自己寢宮的檐下。旁有一樹梅,其時花開正盛。風吹,有花落于公主額上,留下一朵黃色印記,拂之不去。宮人們驚奇地發現,公主因這朵黃色印記,變得更加嬌媚動人了。從此,宮人們爭相效仿,采得梅花,貼于額前,此為梅花妝?!瓉?古代女子的對鏡貼花黃,竟與梅花有關。
北魏的陸凱,一個大男人,居然浪漫到把一枝梅花,裝在信封里,寄給好朋友范曄,并賦詩一首:“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本鸵驗槊坊?想想這個男人就可愛到極點。
這樣可愛的還有一個人, 那就是宋代文學家黃庭堅。他為蠟梅寫給朋友一首詩,題目是《從張仲謀乞蠟梅》: “聞君寺后野梅發,香蜜染成宮樣黃;不擬折來遮老眼,欲知春色到池塘。”
一個“乞”字,讓人失笑,鮮活地道出了黃老先生對“蠟梅”的癡愛。蠟梅的香味極濃,真的有蜜糖般的甜味,也是此花獨特之處:能把人的嗅覺和味覺一起調動起來。黃庭堅就很喜愛這個味道,他的住所沒有蠟梅,專門寫詩向好友張仲謀那里討蠟梅。詩寫得很有趣,給張仲謀傳達了兩個信息:一是“聞君寺后野梅發”,你那個蠟梅,不是正宗的梅花,充其量是枝“野梅”;二是“不擬折來遮老眼”,我也不是多么喜歡它,只不過是你折幾枝花送給我,我見到它就知道春天快來了嘛!
折回的梅,插在書房一只大肚黑色陶罐里。陶罐素樸,蠟梅花苞亮黃如米,相映成趣。室內溫暖,未幾,蠟梅花苞紛紛爆裂,燦爛妖嬈,幽香四溢,書房立馬變得春意盎然。
(董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