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和茶,可以心心相印。飲茶,與禪的關系來說,最重要的,是修靜謐心和清凈心,人與茶,可以一樣靜謐清凈。茶道,是一面鏡子,正面是茶,反面是道,彼此觀照,互為補充,內與外共同靜謐清凈。
人有了靜謐心和清凈心,會慢慢逃離油膩和愚蠢,由覺知達到覺醒。教育是外部的,覺悟是內部的,教育必須伴生覺悟,否則就如竹籃打水一場空。
唐末五代之時,禪茶已盛行各寺院,變得渾然一體。諸多禪師常以茶入詩,大畫師貫休,曾被蜀主王建封為 “禪月大師”,詩中更是“禪茶難分”。比如:柴棚坐逸士,露茗煮紅泉。又比如:紅黍飯溪苔,清吟茗數杯;嘴紅澗鳥啼芳草,頭白山僧自捍茶;等等。茶,當時已成僧人修行的重要伴侶。晚唐五代著名詩僧齊己也在《嘗茶》中寫道:“石屋晚煙生,松窗鐵碾聲。因留來客試,共說寄僧名。味擊詩魔亂,香搜睡思輕。春風霅川上,憶傍綠叢行。”茶于彼時之所以成為詩魂,是因為茶、禪、詩三者難舍難分,且有相似相通之處——藝術有神性,禪有神性,茶也有神性。神性“神”在哪?不僅在于理性的啟迪,還有著難以言喻的暗合。
茶道,說白了,就是在靜謐之中,以水潤茶,以茶潤水,隨后,將每一個步驟,比如煮水、泡茶、啜茶,做得嚴密細致認真,賦予每一步以意義,以此自省,進行行為和心靈的互相觀照。道在過程中,不在結果中。說白了,就是要求放下功利和欲望,回歸本然,成為最自在最舒服的那個狀態。心在事物的過程當中,不要求超乎于我的東西,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切自然而然,一如禪語所說:云在青天水在瓶。
茶道讓生活藝術化,也讓人生哲思化。中國文化的主流是儒家,目標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殊不知在此目標之前,須有“正心誠意”。“修齊治平”好辦,只要跟著圣人的倡導亦步亦趨向下走就是;“正心誠意”就比較難了,要求追溯,要直面“心”——“心”是什么?是一個問題;“心”何在?又是一個問題。一個接一個的形而上問題,是最難以面對和捕捉的。自唐末后,儒家將“正心、誠意、修身”與茶道結合起來,是借鑒了佛家的做法——之前寺院的坐禪也好,悟道也好,不管是否借助于茶,目的都是“正心誠意”。宋儒的主流是孔孟之道,加入道和禪的成分,“三教”融合,成為了程朱理學。到了王陽明之時,“正心誠意”最后得以突破——以融合了儒釋道的“致良知”,完成了這一個使命,使得儒家這一提倡有了革命性的突破。
宋朝之所以在智力上有極大的開拓和上升,文化風格上有著整體的幽深和雅致,茶起著無形的作用——茶是機緣,是暗示,也是培育。茶道還是釋放,讓人墜入藝術和人生的通感之中——喝茶者可以從天青色的瓷杯、琥珀色的茶水,靜謐、緩慢而優雅的過程中,受到美的啟迪,打發無聊,填充寂寞、慰藉孤獨,進而感覺孔子的溫潤、老子的曠達、釋迦牟尼優雅的智慧,悟徹到生命的無限與廣博。
無聊、寂寞、孤獨是不一樣的:無聊是空虛的心靈,尋求刺激不可得,是喜劇性的;寂寞是正常的感受,尋求世間小溫不可得,是中性的;孤獨是高貴的靈魂,嚶其友聲而不可得,是悲劇性的。茶對它們一視同仁,同樣以親切和包容對待之。茶,因而成為了古代讀書人的集體無意識,成為了最通“禪”的路徑和載體。
什么是“禪”?只要細細地品嘗茶的滋味就明白了,那種無法捕捉的空靈,難以表述的甘和苦,難以言喻的身心茶合一狀態,就是“禪”。在現場情境的導引下,身、心、靈全面打開,全面融合在一起。這時候整體的感覺,是超越語言的——心有靈犀一點通,語言和文字達不到的地方,禪和意境,已在那里微笑、凝視、等待、擁抱了。
人,若能明白有存在超越語言文字之上,若能明白語言和文字的缺陷,竭力讓思維和感覺抵達語言文字的邊際。智慧也好,神通也好,必定隨之產生。陶淵明詩“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就是這個意思。
多說一句:音樂上的休止符,中國畫的空白,數學上的零,哲學上的“無”……都意味著邊界,意味著有限背后的無限。人以邊際為警醒,以手指月,不僅擁有更廣闊的想象空間,還可以“返景入深林”,進入更高的境界。
(趙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