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于上海知識分子家庭,大學本科建筑設計專業,畢業后多年跑“工地”,主要客戶對象為財務自由人士,幫他們設計豪宅。30歲左右,去新加坡又讀了一個碩士學位,回國后,從事雅思教育行業,年薪百萬余。天資聰穎,精英、法等語種,近年又跟隨老師學習意大利語……
短短四十余載人生,足跡遍布四十多個國家,與我們平凡人,不在同一層級。
聽她的口語表達,想必是一個熱愛讀書的人。
我是從別人那里,讀到幾段她與意大利語老師的對話截屏。病發時,她有用激素類藥,說自己的臉腫得像個豬頭,體內有30斤水、30斤脂肪。透析一次四至六小時,每天喝水量,只能控制在礦泉水瓶的五分之一。洗一次頭,在護士協助下都要拼盡心力,疲憊不堪……最關鍵的是,父親患上了阿爾茨海默病,已到中期程度,比如幫她掛號,常人幾分鐘完成的事,老人半小時也做不完……許多許多難處,不想再拖累老父親了云云。
基于這些,她最終走向瑞士……
生命只有一次,且僅僅三萬余日,要死很久很久……
生命經得起深究么?
敬畏痛苦之后主動赴死的她,勇敢而無驚懼。對于普通人言,太難了。
我們每個人,對于死亡,有著本能恐懼。古語有一句,好死不如賴活。正是人性弱點所在。孔子云:未知生,焉知死?我的理解無非,我們還未活夠,怎么又要去談論死亡?是儒家的回避心態。
我們最缺的,恰恰是死亡教育。
怎么說這是一塊文明洼地呢,無數惡毒無知的同類網暴一位已逝之人,將“不孝”、“任性”等等罪名強加于她。也非“人性缺失”所概括得了的。
對于一位不曾侵害過任何人利益的逝者,出語惡劣,連起碼的憐惜悲憫之心亦無。何等荒唐。
一位前輩言,同樣需要透析活著,史鐵生不就選擇繼續活著嗎?
可是,史鐵生有陳希米日夜呵護。她呢,單身一人,母親患上鼻咽癌。母女感情淡漠,母親曾抱怨過女兒的病給全家帶來了麻煩。父女感情深,但父親又不幸患上阿爾茨海默病,已達中期程度了。這才是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最后倒計時四天,她留給外界的形象如此寧靜從容。我看著非常悲傷,如此一位優秀女性,像去赴一個什么約,最后拿出三樣東西帶在身邊,一只好友送的玉墜,一本作家朋友送的書,一條爸爸送的圍巾。
這背后,是爸爸以及爸爸的好友夫婦陪著她。她不在了,至少有人陪伴爸爸回來。
倒計時視頻里的她妝容精致,精神狀態似也尚可,那不過是四至六小時透析后的短暫榮光。她身體不為人知的疼痛,誰又知道多少呢?
倘若父親一直健康,縱然有150萬人在等待腎源,她大約也不會這么早放棄自己。
幾年前,參加一個筆會,與一同行初次見面,不知怎么的,他與我聊起藏書之事,說自己孩子不太愛讀書,近年,已將藏書陸續捐去哪里哪里了,忽然,他無比感傷:錢老師,你說這一生有什么意思啊,所有心血都是留不住的……
作為一個敏感且易共情之人,我也分外難過,卻不知怎樣安慰他。
近年,也在做著生命的減法了,無非如此,早早看透死生病老的意義,不時掠過難言悲哀……肩周炎帶來的鉆心疼痛,頸椎壓迫導致半邊腦瓜的鈍木,唯有依靠推拿作短暫緩解,睡眠的差強人意(這顆星球上有一億余人深受睡眠困擾)……
這無數的身體病痛,大抵正是造物主提前警示著的,你的生命正一點點走向他的夕陽歸山,更是暗示我們,這樣的人生并非有多值得不舍,慢慢地,對于死亡,我們便也不再恐懼,這才是永恒地回家之旅。
深知這一切的無可挽回,我們更加珍惜眼前,珍視當下,爭取活著的每一日無悔而不虛度。
一日,一友發幾張相片于朋友圈,他的兩鬢飛雪,觸目驚心……我們差不多同年,那一刻,當真難以接受,滋味難言。
夏日一個午后,走在烈日下,原野老師忽發幾個語音,說正整理藏書,準備捐一部分給哪里哪里,另,準備寄一批給我,其中有些書曾跟著自己顛沛流離……
原野老師也在做著減法了。
生年不能滿百,我們皆為匆匆過客,沒有什么舍不下的。
豈能不悲傷?
活著真好。可是,最終不過還是要告別。
對那位芳名沙白的女孩,更加敬畏,她如此優秀而不可多得,卻選擇了主動提前下車。她短暫一生,活出了生命的深度、寬度,也是別人的幾輩子。
(錢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