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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一老,都作了月白色。
是啊,是月白。比春暮晚風(fēng)里的櫻花還要淡的白,比雨中梨花還要涼的白。是被初漲潮的海水舔了一口的白月亮,寂寂走了一夜,落在沙洲上,從此脫不去那水潤潤的淺藍,憂傷的淺藍。
月白本是極清新的顏色,電視劇里民國的女學(xué)生常常上著月白斜襟小襖,下著齊膝黑色半身裙:電視劇外,一不小心就掀起民國風(fēng)。但那月白色被《紅樓夢》里的妙玉一穿,就全是一股寥落的仙氣了。第109回里,賈母生病,妙玉來看望。那一天,妙玉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絳,腰下系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風(fēng)姿飄逸,很有出家人的范兒。回頭看前文,無論是曹公,還是高鶚,都沒有哪一次像這樣工筆細(xì)描過妙玉的形貌風(fēng)姿。我私下揣摩,妙玉此時的心境一定也大不如前了。那一次來看賈母時,寶玉已經(jīng)成婚,她一顆芳心一定被尖尖冷冷地刺了一針。雖然,矯情自稱是檻外人,但到底是臉紅心跳地動過心的。現(xiàn)在,熱熱燙燙的心緩緩冷卻下來,波平浪靜的,于是一件月白的襖兒穿在身上顯得格外貼。
我常想,妙玉和黛玉就是一個人,同樣的孤傲不群,同樣的風(fēng)神飄逸,是作者將一個人分開了寫。黛玉因相思而死,死得幽幽寂寂,時光到此,便成為深無可測的黑洞。如果黛玉活著,大約就是像妙玉這樣活著,耳熱臉紅之后,獨自心跳之后,還要揣起隱痛,裝著月白風(fēng)清的樣子,著一件月白的襖兒,來看視親戚。
相思一場,有什么用!相思老在心里了,終于自己清了場。心里的這片山河就這樣瘦了,寒月當(dāng)天,白水東流,淺藍色的水氣朦朧中,孤舟遠(yuǎn)行。人生從此也是這月白色的了,冷冷澹澹的月白。
一本紅樓里,月白色的襖兒,只見妙玉明明白白地穿過這一回。黛玉從揚州帶來的貼身丫頭雪雁,也有一件月白緞子襖兒,趙姨娘曾向雪雁借,要給自己的丫頭穿了陪她回娘家去奔喪,雪雁沒答應(yīng)。雪雁的那件月白襖收在箱子里,想必不常穿,到底太素。寶玉大婚,雪雁被令去引新娘,從此做了寶玉房里的丫頭,想必那件月白的襖兒更不常穿了,是啊,太冷清。舊物舊人和舊情,都暗暗斂進那一方月白色里了。
只是月白,還不是茫茫大地真干凈的大白。寶玉別父時,賈政正在船中寫家書,停筆凝神之間,看見微微雪影里面一個人,光頭赤腳,身披斗篷,與他拜別。賈政起身問詢,登岸追趕,轉(zhuǎn)過山坡,人影已倏然不見,只剩茫茫空闊的一片雪野。在寶玉那里,那是徹底地走了,徹底地?fù)]袖干凈了。
但我們還在紅塵中,只能輕輕放下,慢慢不想,獨抱一份寂寥情懷,不與他人語。往事攏攏疊疊,與那人不電話,也不往來。即便咫尺之間,一轉(zhuǎn)身,不想了,彼此即是天涯。從此,那時光便都作了月白色,淡淡的白,淺淺的藍,微微的涼。
遙想在櫳翠庵前的某個夜晚,月色入戶,妙玉感慨不眠,一個人起床步月至庭前,無茶,無棋,無詩,無琴。櫳翠庵外,月華茫茫覆下,山川靜默不語如禪者。一個侍兒近前來,捧一件月白的襖兒,道:“露水下來了!”
是啊,露水下來了,在石階上晃著清泠的月光。妙玉替黛玉活在世上,老了相思,只剩天地一片月白,一片平?jīng)觥＃ㄔS冬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