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我認識了生活在南海邊的幾位朋友。之后,跟著他們接近大海。
大海于生活在黃土高原上的我,更像精神中的事物。海在我的表達經驗中幾乎空白。我時常會想起法國作家古爾蒙的一句話:“天主不是什么人都回答的,大海也是”。
好多次,我們集結于深夜。海在不遠處,海風鼓漲我們的衣衫,路燈下一行怪異的影子。夜深寒涼,海的氣味和著梔子花香,彌漫在黑暗中。我們安靜行走,腳步窸窣急促,像要趕一個隆重的事件。
而大海之上,夜半出海的漁民正開始返航。這種夜色中的勞作帶著一種神秘。有一天,我因為好奇泊在海灘上的一條老船,遭到漁民的呵斥。詩人慧謀兄說,漁民自古有講究,女人不能登船。弗雷澤的《金枝》,煌煌大著中的講述,關乎生死的時刻,幾乎都禁忌女人。重翻《獵人和漁夫的禁忌》一章,“在原始的狩獵和捕魚之前,幾乎都禁絕女人的參與,在某海島,出海前的男人須要移居別處,不能看妻子一眼,如果不守禁忌,海里的飛魚必將戳瞎他的眼睛。”
寬厚與嘯厲、狂暴與溫存,共存于海。為不驚擾大海里的神靈,漁民以約束種種深厚的俗世之愛作為代價。而海的無常,讓漁民總是面帶憂戚,這種表情世代相傳,他們的面龐大都清瘠黧黑、沉默滄桑。
宏大的事物幾乎都懷著一種宏大的樸素,大海漸漸清晰的過程,令我震撼。在黃土高原,我常在內心眺望大海,曾無數次想象希臘神話里手持魚叉乘著金色戰車的波塞冬如何飛馳海面。深夜,海存在,卻無形,融入茫茫黑色。盡管我幾乎能徹夜聽到它推波助瀾,并在這轟響中想象無數黝黑的浪頭如何烈馬般追趕。但黎明將至,我想象,神話里那無邪的海豚游來,大海會顯出另一派寧靜和慈愛。
眼前的一切醒了,天空和大海,露出平靜而無涯的灰色,這巨大的空茫,有一刻,讓我深感落寞。倏然間,朝霞穿過云隙射下萬道光芒,遠遠近近,構成令人目眩的輝煌。歸來的漁民拖船、拉網、收魚、收網。鮮有人大聲說話。大朵大朵海蜇像透明肥厚的花瓣被傾斜在淺灘上,岸邊的女人將它們一朵朵抱起,放進籃子。
我的目光幾乎還同時追蹤著李好,他端著相機,赤腳奔走在各個船上。
海浪無邊無際地翻涌。
在表達口舌滋味的漢語詞匯中,我以為,甜是暖的母性的可以寵人的,甜加上“蜜”,更是黏糯得纏綿。咸粒像小小的針刺,苦像壓在舌頭上的木石。
海邊長大的李好和漁民這樣談論“甜蜜”。
李好說,剛打回的魚,在清水里煮了,然后蘸著化開的鹽水吃,那個甜蜜呀。
鹽是海鹽,我見過的,在灰藍的天空下,一堆堆,碎玉般潔白瑩潤,捏一撮在手心,能沁出油脂。李好說“甜蜜”時,表情富足得像個孩子,我甚至能聽到他下咽涎水的聲響。“咸”也是“甜蜜”,那種滿身心的喜悅、形而上的幸福。世上的咸,滋味原是有著萬千差別。
而我要說的是他的目光——經由他的黑白鏡頭表達出的“看”。大朵大朵灰云,萬道亮白的霞光,海水是有質感的沉重的黑灰汁液,只翻卷的白色浪花顯出輕盈,船在逆光中。海天之間,漁人在船頭勞作,頭上頂著云朵。
那天,我被他的一個鏡頭打動——魚兒都已收好,虛空的漁網幾乎堆滿整個船艙,一個頂著草帽的漁民站在船舷旁睡著了,看不見他的臉,只兩只手靠近鏡頭,疲憊地垂在船舷上。天上依舊鋪排著有光澤的灰云,船旁躺著幽暗的海水。鏡頭充滿憂傷的氣息,而且確乎因著黑白色度,以一種靜默的形式顯得更加低沉喑啞。
李好深愛這些他父輩一樣的漁民。他的情感都沉沉地壓在他的鏡頭里。他一邊憐憫著這樣的漁人,一邊又憐憫著滿海灘打撈回來的魚兒。魚和網,人和魚,船和大海,在他的鏡頭里對立、沖突,形成一種緊張的關系。他說,無序的打撈開始破壞自然法則和秩序,機器的轟鳴攪擾著大海的平靜,索取沒有止盡,而海永遠在沉默、在低處。后來,李好把自己的一個大海主題的攝影展命名為“海在低處”。“海在低處”,有他復雜的隱喻。
低處的海,遼闊無邊,盡攬云天,不知是否是這種簡約單純的宏大促成了他對素樸的黑白的喜好?還是大海貌似平靜的波瀾壯闊啟發了他的藝術追求?
以靜默制造喧騰,這種放空的哲學如此有效地附著于一些博大而安靜的色調上,比如黑、白、灰,以及探照其上的光亮,它們有著相似的氣質。我想,這種好意思,從藝術到人生,并非人人能夠意會。
我猶記得他照片中的一個反復意象,以及這些意象傳達出的焦慮或者憂慮:鏡頭緊貼地面向上仰視——海灘上人影壯闊,人們摩肩接踵,紛亂的赤腳間,緊挨著鏡頭,總躺著形形色色的魚,大大小小、長長短短,像紙張上的感嘆號,都圓睜著眼睛。
(習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