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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zhuǎn)眼，淮北女貨車司機謝琳，已經(jīng)在路上奔波了32年。
她喜歡將半長不長的頭發(fā)攏在腦后，大聲麻利地說話，穿一雙軟底的黑布鞋，走路輕盈有風。她開著十幾米長的重型平板大貨車走南闖北，那些粗獷健壯的男人見了都忍不住夸一句“這女人，厲害。”
她喜歡“在路上”的感覺，覺得自己身上有古代俠女的氣息，她會幻想自己穿越到古代，成為一名為前線送糧草的馬夫。她主動和路上偶遇的女貨車司機打招呼，為她們點贊。她知恩圖報，幾年前她被困阿里無人區(qū)，幸遇好心的摩托車友們相助，為此，她在疫情期間28次奔赴武漢運送抗疫物資，只為報“杯水之恩”。她還為幾千萬貨車司機吃上熱飯洗上熱水澡操心，把推廣建設“司機之家”的建議帶到了省人代會會場上……
她不害怕路途中的孤獨，享受人生的種種勞碌，和那些逃離婚姻上路旅行的女性不同，她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活得苦大仇深，一點也不覺得郁悶，“人生沒有時間容我思前想后，只有馬不停蹄地往前跑。”
她在西藏跑車，看到路邊戈壁灘上的野花，“它想盛開，可沒有水分，所以來不及長葉子，直接就把花開出來了。”她坐在野花旁邊，心生出一絲敬意，“它從沙漠里都能開出花來，人還有什么過不去的？！”
上路
2023年3月2日，貨車司機謝琳又一次上路了。這一次，她又拉了滿滿一車輪胎，從杭州出發(fā)，駛向目的地新疆塔城。
跑車跑了32年了，光跑新疆就跑了20年，謝琳開玩笑說，這條路，她閉著眼睛也能跑完。
她常年從杭州一家物流公司拉貨往新疆送，南北疆都跑，去的時候拉輪胎、建材、機器設備，回來時滿載著棉包、棉紗，送往浙江紹興和江蘇吳興。
這四千多公里路，她知道哪兒的油價最便宜，哪個服務區(qū)能洗澡，哪段路在陽春三月會大概率下雪，“正常情況下要跑四天四夜，但如果遇到有雪，或者堵車，那就不好說了。”
她喜歡在凌晨四五點動身上路，開到夜里十一二點休息，高速上開大貨車，逢4個小時必須進服務區(qū)休息，按照這個規(guī)律，她會提前把時間和路線安排好，“比如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了三個小時了，離前方服務區(qū)還有九十多公里，那我就要在剩下一小時里趕到服務區(qū)，不然就違反規(guī)定了。”
夜里停到服務區(qū)里休息，可以趁機洗洗涮涮，用熱水泡碗面吃，然后在駕駛室里瞇上幾個小時，多年下來，謝琳養(yǎng)成了“秒睡”的好習慣。不走高速的時候，夜里停車睡覺的地點就會很隨意，“只要不影響交通，哪方便停哪”，進了新疆境內(nèi)，在沒有服務區(qū)的地方，往往只能在沙漠里過夜。
3月3日，謝琳開車經(jīng)過安徽境內(nèi)，在淮北老家耽擱了一天，上午去參加了市里組織的三八婦女節(jié)巾幗英雄示范宣講會，開完會回了趟家，沖了個澡，沒顧上吃飯，又去看望老母親，吃過晚飯，她去把油加滿，早早睡下，4日一早4點她就出發(fā)了，“這耽擱的一天，得想辦法在路上找補回來。”
謝琳的母親78歲了，和謝琳二弟一起生活，謝琳跑車時，一個月也難得回趟家見上老人一面。前兩年因為疫情，在外跑車的人回鄉(xiāng)要隔離，最長的一次，謝琳三個月都沒回家，逢到送貨經(jīng)過老家時，她就提前給母親打電話，“我二弟家就在服務區(qū)旁邊，幾百米遠，我到了服務區(qū)就打電話給俺媽，等她過來了，我們就隔著柵欄聊幾句。”
母親每次都提前給她包好包子餃子，放在冰箱里凍著，見面時，就裝在袋子里提給她，車上有小冰箱，可以存兩百多個餃子，每次都塞得滿滿的。
3月6日這天下午，謝琳已經(jīng)到了位于甘肅張掖境內(nèi)的連霍高速長城驛服務區(qū)，再往前七八個小時車程，就要進入新疆了。趁著修車的空隙，謝琳給老母親打了個電話報平安，老人在電話里說，謝琳二弟和弟媳婦給她買了一束花，并祝她三八節(jié)快樂。老人很開心，笑得哈哈的合不攏嘴，不過，她又嫌花貴，中看不中用，不如買點實惠的。
謝琳覺得，鮮花對于女性永遠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她的駕駛室里長年放著一盆多肉，不開花，但色彩粉嫩，“花啊草啊代表著女性柔軟的一面，女人外表再怎么像爺們，內(nèi)心深處還是柔軟的，外表有時候是做出來給人看的。”
上路前，謝琳再次檢查貨物，確保平安出車
遇險
今年54歲的謝琳，開大貨車開了32年。這中間，有幾次她想離開路，離開車，但命運最終又把她拉回到了方向盤前。
“2004年，我實在不想跑了，就把車賣了，想去做生意，家里人不同意，說我做生意風險太大，跑車雖掙不了多少錢，但穩(wěn)當。”謝琳在家閑了一個月，只好買了輛車，繼續(xù)跑。
跑上新疆西藏這條線后，路上遇到突發(fā)情況是家常便飯，危及生命的意外事件也遇到過好幾次。
有一次在新疆運哈密瓜，車子陷進了沙里，謝琳蹲在烈日下，一個人整整挖了一天沙，“從上午挖到太陽下山，再挖到半夜，挖出的沙子堆成了一個小沙坡。”
還有一次翻大坂，氣溫陡降，雪下得很大，必須給車輪掛上防滑鏈，謝琳先把半個車輪掛上鏈子，然后上車往前開一點，再下車去給另一半車輪掛上鏈子，兩個人一下子就能做完的事，謝琳在雪地里折騰了近一小時，“零下二十多度，手里拿著鐵鏈，一下子就把手粘住了，一拉就拉脫掉一小塊皮，疼得我直哭。”
每次脫險后，謝琳都跟自己說，這回堅決不再開了。但沒過多久，從驚嚇中緩過神來，她又接下了另一單。
2016年6月，謝琳開車途經(jīng)西藏阿里無人區(qū)，貨車的渦輪增壓機突然壞了，她被困在了馬攸橋檢查站附近的荒野上，她趕緊打4S店救援電話，被告知配件要從拉薩運來，最快也要三四天。第三天頭上，救援仍然沒到，加上高原反應，謝琳的身體已經(jīng)到了極限，“車上帶的水第二天就喝完了，我拎著水瓶站在馬路中間，風大，又冷，我遇到經(jīng)過的貨車就招手，但他們都是當?shù)厝耍诟浇粠芏掏荆S車不帶水的，他們也幫不上我，只好擺擺手直接開過去。”
第四天，謝琳感覺自己快撐不下去了，她全身都在打著冷顫，窩在駕駛室里“奄奄一息”，這個時候，幸好遇到了一支自駕前往阿里的摩托車隊。
“他們不是專業(yè)騎手，也不是俱樂部的，因為他們穿的是很普通的衣服。第一輛車停下來以后，他們拿出保溫杯，用蓋子每一個人給了我一杯水，倒在我自己的水瓶里，可能他們先前在某個鎮(zhèn)子休整的時候把水打滿了，給我的時候還是熱熱的。最后一個摩托車的車尾巴上插了一個旗子，上面寫著‘湖北武漢’。”
疫情期間，謝琳拉得最多的就是防疫物資
報恩
阿里那次遇險后，謝琳曾多方打聽那幫摩托車友們，她托當?shù)鼐鞄椭遥旖o她發(fā)了好幾個電話號碼，她一一打過去問，“可惜都不是。”
但武漢人的這“杯水之恩”，謝琳一直記在心里。也正因為如此，疫情三年，謝琳先后往武漢跑了28趟。
2020年春節(jié)前，謝琳從中國和老撾接壤處的磨丁口岸拉了一車榴蓮去浙江嘉興，貨拉到時是年初三。卸完貨后，她本來想趕回淮北和家人團圓，結(jié)果聽說武漢有了疫情，需要緊急往那邊送物資，“當時很多大貨車司機還在過年，找不到人手，我就主動請戰(zhàn)，拉了一車板材，直接送去了火神山建設工地。”年初六，浙江電視臺連線了在火神山工地現(xiàn)場卸貨的謝琳，在屏幕上打出了“浙江制造抵達武漢”。
在那之后，凡是遇到往武漢送的物資，謝琳總是“當仁不讓”，從2020年初起，她先后28次進出武漢，為當?shù)厮腿メt(yī)用口罩、防護服、呼吸機、香蕉、凍肉等救援物資。
有一次，母親聽說她又要去武漢，急得要哭，勸又勸不住，母親問她這次裝的是什么物資，謝琳說是呼吸機，“就是我老父親用的那種呼吸機。”2015年，謝琳的父親因為肺病去世，那時家里就有一臺呼吸機用來給老人吸痰、供氧。母親知道，對于病人來說，呼吸機就是救命的，她不再勸阻，而是改了口，“那么多人需要這機器，那你是得去，但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平安回來。”
其實，“報恩”的地點，絕不限于武漢。
2022年8月，謝琳拉了一車輪胎去烏魯木齊米東開發(fā)區(qū)，前腳到地方，后腳趕上封城，收貨的人、卸貨的人都封在了家，謝琳連人帶車帶貨被架空在倉庫門口。
既然貨卸不掉，人走不掉，干脆就去做志愿者吧。謝琳去找社區(qū)工作人員，問，要不要志愿者，回答說，要。謝琳問，什么時候上崗？回答說，現(xiàn)在就上崗。
當了七八天志愿者，當?shù)厝说弥酥x琳的困境，過意不去，組織人手幫她把一車輪胎卸了下來，這邊剛卸完，謝琳在網(wǎng)上看到有一車“核酸檢測機器要往伊犁送”，抬手就接了下來，當天就往伊犁趕去了。
女俠
有數(shù)據(jù)顯示，中國有3000多萬貨車司機，其中女性占不到3%。而像謝琳這樣一跑就是30多年的老司機，更是屈指可數(shù)。
她開3米寬、4米高的陜西德龍重型牽引平板式卡車，車身龐大，讓許多經(jīng)驗豐富的男司機都難駕馭。
她沒有搭檔，總是一個人去，一個人回。
在一天十幾個小時的漫長駕駛中，她迷上了邊開車邊聽書，聽過《上下五千年》《三國》《明朝的那些事》，“前不久剛聽完《駱駝祥子》，這兩天正在聽莫言的小說，都是花錢買的，一集兩毛錢，十塊錢沒幾天就沒了，老讓你充錢。”
她有時會漫無目的地瞎想，幻想自己穿越到過去，心里會騰起“仗劍天涯”的豪爽和快意，“我應該是個馬夫，給邊關(guān)送糧草或兵器，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在鏢局上班也不錯，雇主一進來，不找別人，‘我這趟黃金，指定叫謝琳押送！’”
她喜歡在路上的感覺，但和從婚姻中叛逃、開車上路、在旅途中重新尋找自我的“蘇敏們”又有不同，“很多女性不滿意自己的處境，覺得自己活得苦大仇深，在上路之前多少是有點郁悶的，我不郁悶，當我開著車行駛在一望無際的沙漠戈壁上時，有擁抱天地的感覺。”
她在老家有個要好的女同學，前不久聊天時給她推薦了陸游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她很喜歡，背了下來，張口就能誦讀，“僵臥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臺。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女同學體質(zhì)弱，有抑郁傾向，“天天在家胡思亂想”，謝琳勸她，“你把身體養(yǎng)好嘍，我?guī)銇硇陆罂诔匀獯罂诤染疲纯创蠛煤由剑饶惚车哪切┰娎锩朗栋俦叮憔筒灰钟袅恕！?/p>
3月5日這天，車過陜西時，高速上堵了，一長溜大貨車走走停停，如同蟻行，旁邊車道緩緩跟上來一輛大貨車，謝琳見那車起步時有點“點頭”，知道是油門和離合沒配合好，猜到司機是個新手，她一扭頭，隔著車窗望過去，發(fā)現(xiàn)對方竟然是個80后女司機，不由地摁了下喇叭，打個招呼，為女同胞點個贊，“我見她轉(zhuǎn)頭看我，又拿起一塊紙板，寫了‘三八節(jié)快樂’幾個字，舉起來給她看，她一下子笑起來，特別開心地給我打手勢。”
從當初為了討生活而被迫上路，到漸漸習慣在路上的感覺，到如今“遼闊天地都是我的主場”，謝琳活成了“3000多萬人”中格外灑脫的那一個。
溫暖
人生一晃過半。30多年來，謝琳開過各種各樣的車，走過各種各樣的路，“最早是開老解放，特別容易壞，總要修，后來開過東風，也開過安徽蕪湖產(chǎn)的聯(lián)合卡車，后來又換陜汽德龍，車況好，駕駛室設計很人性化，我開玩笑管它叫‘德龍大酒店’。”
謝琳明顯感覺到，這些年，車越來越好，路越來越寬，而她也在慢慢變老。
十多年里，身高1.67米的她，體重一直保持在120斤，最胖時128斤，最瘦時110斤，她注意飲食，對美味但不利于健康的食物保持克制，“只要身體允許，我開到60歲、65歲都沒問題，我覺得那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不害怕孤獨、勞碌，她害怕老去。
但貨車司機終究還是這個世上最枯燥和煎熬的職業(yè)之一。高度緊張、抵抗困意、長時間和孤獨為伴、不知道下一站要去哪里……一旦上了路，吃口熱乎飯，洗個熱水澡，睡個安穩(wěn)覺，對于他們來說都是一種奢望。
2023年2月，謝琳當選為安徽省第十四屆人大代表，她把推廣建設“司機之家”的建議帶到了會場上，希望卡友們可以更安全更安心地行駛在路上。
這些年，謝琳在全國各地跑，她發(fā)現(xiàn)，有些地方的“司機之家”建得非常好，很溫暖很貼心很方便，“我從杭州往新疆跑，一路上要經(jīng)過八個省區(qū)，有些省高速服務區(qū)的‘司機之家’已經(jīng)建得很好，有些地方包括安徽至今還沒有建起來。”
她曾在江蘇溧水東廬山服務區(qū)體驗過“司機之家”的諸多好處，“里面有投幣洗衣機，我趁吃飯的時候把衣服放進洗衣機里洗，飯吃好了，衣服也洗好了。而且最讓人驚喜的是，里面還有熱水可以洗澡，還是免費的。”
在新疆，這樣的司機之家也開始出現(xiàn)。“像連霍高速上的小草湖服務區(qū)，就有了司機之家，24小時供應熱水，可以洗澡洗衣服，我在里面的小超市買了水、方便面、卷紙，付錢時，發(fā)現(xiàn)很便宜，一問，對方說，我們這里是同城平價。”
吃口熱飯，喝口熱水，洗個熱水澡，對于常人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生活基本款”，但對長年累月奔波在路上的貨車司機來說，卻是難得的高端享受。而這樣的司機之家，無疑成了異地他鄉(xiāng)處最能溫暖人心的所在。
過了瓜州的柳園，新疆在望，連續(xù)幾天幾夜的奔波，謝琳此趟長途之行已經(jīng)走了大半。“每一次跑車，累點苦點都沒啥，就希望能順順利利，不出事，能及時把貨送到人家手里。”
平平安安，也是她30多年行車生涯中最最重要的事。她祝福那些行駛在路上的卡友們，“無論是行千山還是踏萬水，不管走多遠的路，都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安徽商報融媒體記者 祁海群/文 圖由受訪者提供 大方工作室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