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一人午餐。大多只一個菜,前胛紅燒蘿卜,抑或五花肉熗炒扁豆,偶爾配一把紫菜苔。站在廚房,就著熱鍋一忽兒吃完。偶爾煨一罐肉,連吃幾日,再炒一盤葉類菜即可。不太做兩三菜一湯,花費時間久,一上午嘩一下過完。純為一口吃的,難免有負罪感,心下惴惴,無非荒廢時間。
實則,我的時間并不寶貴,無非讀點書,寫點東西。
這種罪惡感來自于幼時所受的教育。通俗點講,是被我媽媽pua了的。她總對童年的我灌輸:人不能注重吃穿,要比就比肚子里有沒有貨。
結果呢,別人好吃好穿,日子美氣得很呢,肚子里有無貨色,有甚關系?
近年,雖主動克服著我媽輸出的這種苦行僧觀念,但骨子里依舊不能徹底清除干凈。怕是一生都要活在這般陰影之中。
近年,非常愛吃錘肉。精肉250克左右,切丁,一點點錘成薄如紙片般,汆入蘑菇湯、蕃茄湯、冬瓜湯中。錘一次,可食兩天四頓。僅一道湯,所費時間大約一小時不等。口福滿足了,但午后會自動陷入自責中,隱隱有恐懼感。就為一口吃的,整個上午搭上去,值當否?
難道,我不配吃一碗錘肉湯嗎?
并非每日寡淡一菜,深知營養重要性,有時也煎塊三文魚,或者煮一點蝦補充蛋白質。所需時間短,心理上沒什么負擔。
慢慢戒了如此復雜的錘肉湯。一菜一飯而已,最多煮點銀耳羹潤候。若寫東西,沒時間燒飯,就近去老鄉雞解決。
周六周日是要好好做菜的。小孩回家。
又是一個周末。一早爬起,趕去菜市。一只雞,三根小排,蓮藕,香芹,芫荽。末了,又買一只鴿子。回來路上,進小吃店,一只白水柴雞蛋就一碗豆腐腦,三口兩口嘩嘩而下。
回家,鴿子、老雞半只,清洗干凈,幾片老姜一撮蔥,高壓鍋定時45分鐘。
醋溜藕片,芹菜炒牛肉絲,涼拌芫荽,糖醋小排烀在鍋里,眼看十點二十,匆匆騎去地鐵口接小孩。這次我們錯過了,他已步行回家。
忙碌一上午,也只端出四菜一湯。熟鹵牛肉凍藏冰箱里,沒時間再蒸。雪魚無力再煎。也夠吃了。
晚餐,小孩吃肯德基。我們大人喝粥就玉米饅頭。
午后,終于獨屬于我一個人。也睡不眠,照例去山坡曬太陽。
誰能想到,我在冬天的追求,不過是曬曬太陽?真富有,整個山坡都是我的。
有一年深秋,在云南深山古寺,一老者坐陽光下打盹。問其高壽,人家眼也不睜,曰:九十二。
他懶得答理人。是我打擾了他寧靜場域。他一生也長,曬了多少好太陽。
云南那里七點半遲遲日落。我們這個緯度,到了冬天,五點便是黃昏,陰風竦竦,人走在無邊的昏暝中,精神上幾同失群孤雁。
但求冬天多晴幾日。
小時候,吾鄉老人在冬天,總是人手一只火球。有柄,可提著走,用來焐手。老人們坐在稻草垛向陽處,集體修禪,偶爾嘀咕兩聲,天也是這樣空這樣藍。牛在牛欄叼著枯稻草,吃累了,斜躺下,靜靜反芻。牛糞粑粑貼在墻上漸漸陰干……時間停滯了,有亙古洪荒感。
夜里,忽然讀到一句話:“朝花夕拾的含義是:你一生所追求的東西,其實一開始就在。”
所謂“提壺”灌頂,就是一壺熱水澆頭上燙得一凜。明白也晚。
原來,我們一生追求的,如此簡單,不過就是曬曬太陽。
(錢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