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臨夏季,起得早些,趁著日頭尚未升高,騎車去大菜市,主要采買一些有機蔬菜。
門口商超貨架上的綠葉蔬,水靈也是水靈,抽出一根掐一掐,嫩也是嫩的,但,下鍋炒熟,入嘴粗柴,關鍵是味蕾不曾感知到蔬菜的本源之味。每一頓,吃一半倒一半,白白浪費掉油鹽。
夏天是一年中綠葉蔬最為豐饒的季節。木耳菜、莧菜、蘿卜苗、雞毛菜、毛白菜陸續上市。尤愛芝麻莧,連食一周不厭。芝麻莧,即青莧菜,葉子窄而尖,形似芝麻葉而得名。
有幾位老人于城郊結合處墾出幾片荒地,晚春之際,撒上莧菜種子,不幾日,莧菜苗竄出,氣溫愈高,愈長得快。吃一茬,掐一茬,長一茬,無窮盡。
尚在初夏里,我們已經吃上第二茬芝麻莧了。
晨風猶涼,尚存夜露氣息——蹲在路邊攤,埋頭一根一根挑著芝麻莧。老人忽地自口袋摸出手機,打開視頻,遞到我跟前:你看看,我種的這么些莧菜長得多好。
鏡頭里徐徐滑過兩三畦十余米長的菜壟,遍布碧綠深青的芝麻莧。是凌晨時分,她老伴正在澆著水,一瓢一瓢,潑潑灑灑。這芝麻莧直接生長于陽光夜露下,捻一根掐一掐,頗有韌勁,看似挺老,但下鍋即爛,入嘴綿軟清甜,與童年的味道分毫不差。這才是蔬菜的本味。
買夠兩日份蔬菜,正欲回家,恰逢一位大叔匆匆拉一三輪車蠶豆莢來,是本地品種。大抵是昨日黃昏摘下的,豆莢上零星的豆葉尚未枯萎,特殊的豆腥氣四散,惹人駐足。價廉,十元五斤。一霎時聚攏來一群人,挑挑揀揀。
二
入夏以來,焦慮日甚,剝豆子也是一種緩解——我一氣挑了五斤豆莢。
回家慢慢剝來。第一層大殼剝完,再剝第二層綠皮,到這里尚不算完,鍥而不舍進行第三道工序,將每一顆豆粒一掰兩瓣。五斤豆莢,一粒一粒,我反反復復盤了三遍,低頭忙碌近兩小時,拇指、食指指甲縫被蠶豆汁浸染得烏黑一片,用洗衣刷沾肥皂也刷不干凈……慢慢地,焦灼一點一點褪去,內心獲得了未曾有過的寧靜。
一份份豆瓣,平均分好,食品袋扎扎緊,放冰箱保鮮,隨食隨取。無論是蠶豆瓣炒雞蛋,還是鴨蛋蠶豆湯、小肉丸蠶豆湯,皆有沙糯鮮美口感。
一日日,大抵太過焦慮,一味沉浸于手工活里不愿出來。實則,應該額外留一份豆粒,保留第二層綠皮,燜一碗椒鹽蠶豆。
許多年不曾品嘗這一道美味了。做法簡單:一把小蔥段碎切,素油煸香,入蠶豆粒爆炒,薄鹽,醬油適量,待豆腥氣蒸發,激涼水適量,蓋鍋,中火燜煮四五分鐘,汁水收干,起鍋前撒一點兒胡椒粉。裝盤后的豆粒,由碧綠變為淺綠,鼓起無數小油泡。挑一粒入嘴,上下顎輕輕一抿,豆仁掙脫青皮而出,瞬間化為齏粉,舌上沙糯一片,齒頰生香,滋味殊絕。
是初夏時令一味。
看這一份份新鮮滴翠的豆瓣,忽想網購一只榔頭。所為何來?不過是想念童年的一道美食——捶肉汆湯。
豬后腿全瘦肉一塊,切成枇杷大小肉塊,山芋粉里滾一滾,放砧板上,以榔頭輕輕捶敲,直至捶成紙一樣薄的肉片,用剪刀剪成三角狀備用。
吾鄉,捶肉一般直接下在清湯中,盛到碗里頭,撒一把小香蔥碎,先喝一口湯,透鮮,肉片滑而韌,是童年里吃到的最戀戀難忘的美食之一。
何不在蠶豆湯里下些捶肉,鮮上加鮮,味道想必驚艷?
除了剝蠶豆、毛豆,可緩解焦慮,撕山芋梗、南瓜藤,給菱角菜捋毛去葉等,都是我一年年堅持不輟的手工活。去冬,買回一只竹篩。凜冬之際,前前后后切下十余斤蘿卜絲晾曬。干蘿卜絲,至今不曾吃完。等仲夏,豇豆、扁豆大面積上市,我打算買回一些,一鍋一鍋滾水焯熟,再一根根擺得齊齊整整,曝曬于竹篩。豇豆干、扁豆干與肉同燒,也是絕一味。
三
有治愈感的事情,除了手工活,便是讀書。
近日,讀日本詩人高村光太郎山居隨筆。一本《山之四季》,薄薄的,半日讀完,悵然若失,倒回去,重讀一遍,到末了,尚不解饞,將書中提及的木本植物、草木植物抄寫一遍:
八葵、赤楊、千葉萱草、猩猩袴、豬芽、紫萁、矛杉、黃連、筆頭菜、烏頭、水芭蕉、輪葉沙參、山梨、竺梨、山櫻、吉野櫻、龍膽、胡枝子、丹波栗、茅栗、翠菊、桔梗、楤木、山漆、連香、栗菇、松囗蘑、豹斑鵝膏菌、灰樹花、香蕈……
漢字后面的植物,一株株活自目前,當真聞嗅到植物的氣息,一縷魂魄如在深山,寧靜不請自來。
沈從文的書,也適宜夏季讀。《邊城》《長河》《湘行書簡》……永遠滿溢著河流的氣息,是夏日蔭蔭的堆綠疊翠,整個人一點一滴委身于水流深處的萬神殿,不論這是一泓窄溪一條大河,整個靈魂便沐浴于荇菜的參差之中。
四
晚飯后,忽地想起,已然小滿,梔子花應該開了。丟下飯碗,去小區逡巡。
小區由多層、小高層兩塊區域構成。梔子多植于多層區,多達三四十蓬。夕光下,綠葉如油,青蕾滿樹,一朵一朵緊緊鑲嵌于瘦長的花托中。
梔子,抱蕾深青,花開而白,香氣馥郁——最愛的夏日之花。
再過幾日,菜市里便有老人拎著整籃梔子花來賣。十枝扎一把,蕾花各半。那股熟悉的香氣,似故人,縱隔多年,也能認出……
每一年,梔子花開了,我的內心仿佛暫時獲得了安穩,四周一切都變得如此熟悉,令人放心的了,包括星月夕陽、晚風鳥鳴,都起了細微變化,甚至居所附近荒坡上的野草、溝渠里的水杉蘆葦香蒲,它們一刻不曾遠去過,一律照著我期望的身姿肆意生長著……同時,它們葳蕤的生命力也感染著我暗示著我激勵著我,讓一顆日漸委頓之心重新勃發出生機,偶或,也能發出三兩新葉。
梔子花,自小滿,可一直開到端午。
每年這個時節,我家窗臺上、餐桌上、鞋柜上、夏帳里,遍布香氣——整個家似有虛幻的失真感,漂浮于梔子花的海洋。
午后昏沉,歪靠于沙發,吊扇開在最小檔慢慢悠著,雙眼似閉未閉,梔子花濃郁的香氣被風一點一點化開,淡了,薄了,淺了,到末了,竟幻為一息微甜,于淺夢中載浮載沉……那一刻多么相似——抑郁的我又回到了如常,并對自己充滿無盡信心。
(錢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