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暑假,我被送到姑姑家代為照顧。那年暑假的經歷,成為我成長過程中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
姑姑家在皖西機械廠,一座建在深山里的工廠。經由合肥中轉,我跟著表姐,坐了很久的汽車,來到一處背山而建的兩層家屬樓。
我早已經習慣在不同的親戚家生活,去哪里都沒有陌生感,能很準確地找到自己在新家的“位置”。姑姑見我能很自然地融入他們家,放心地留我在二樓休息,他們去樓下廚房準備飯菜。
房間很大很干凈,水泥地面被上海來的姑父擦得锃明發亮,鋪上一張席子就能當床睡。沙發上的罩布撣得紋絲不亂。我沒敢坐,搬了個小板凳對著門口坐下。
遠處竹林里飛來一只白色的鳥,落在陽臺欄桿上。它好奇地往屋里張望。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白色的頭上長著冠羽的鳥,它頭頂張開的每一根冠羽上端,都像串著一顆珍珠。
外面陽光明亮,我坐在房間的陰影里。它沒發覺有人在看它,自在地在欄桿上跳躍,直到有人上樓驚飛了它。它是我見過的冠羽長得最好看的鳥,很多年過去,我依然不知它的名字。
一條山溪環繞家屬樓流淌,從院子南邊的石頭路走下七八個臺階,抵達溪邊。上游的溪水清澈干凈,我與年紀相當的表妹圓圓經常來溪邊洗碗。溪邊有挖好的沙坑,鍋那么大,用來沉淀溪水里的泥沙雜質,洗好的碗里就不會有沙礫。
沙坑很好挖,橫起手掌用掌沿稍微用力描劃沙地,很快就能挖出一個沙坑。我們有時用別人挖好的沙坑,有時隨便找個地方重挖一個。挖好的沙坑存在時間不長,第二天再去看,沙坑已經被新的沙礫掩埋。
夏天,溪水中新孵化的小魚特別多,一群一群藏在石頭后面躲避太陽,貼著溪底吞吐沙子。清晨與傍晚,它們會在淺水處游弋,鱗片閃閃,反射著太陽的光。淺水處,有柳葉大小的魚,雙手合攏捧起一汪水,就能捉住兩三條。
我們把捉到的小魚放進沙坑里,看著它們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待離開時,用手指劃一條沙道連接大溪,讓它們沿著沙道回家。
山腰處有一家豆腐坊,每天早上售賣新鮮豆漿。每周,我和表妹都要拎著鍋,走兩公里的山路去買。清晨,山路上鳥鳴聲悅耳,路邊竹林吹來陣陣清涼。豆腐坊拐角處倚山長著一棵大樹,綠茸茸的葉子鋪滿樹冠。樹下開滿雛菊,白色、黃色、橘色、粉色,撲棱棱一大片,圍著樹干盛開。蜜蜂嗡嗡響,鳳尾蝶、白粉蝶在花叢中穿梭,少年的我被這一幕美好場景吸引,佇立一旁遠看。循著蝴蝶飛舞的軌跡一步步靠近,撫摸雛菊的花瓣,嗅花朵的香味,看哪只蝴蝶的花紋最漂亮。
山里下了暴雨,溪水大漲,許多孩子都不敢往溪水里去,大膽的我雙手拎起裙角,站在溪水中央的堤壩上,讓湍急溪水越過我的膝蓋,流向下游。
在皖西的這片山林中,我第一次見到深藍色翅膀的豆娘,捉到拇指大小的螃蟹,淌過暴雨中的溪流,還夢到過兩個頭頂長犄角的山間小妖……
我原本以為,以后每年暑假都會在山里度過,可惜,沒過多久機械廠回遷,所有人員全部撤離了大山。
現在,那里已變成廢棄工廠。歲月迢遠,已經沒有人能告訴我,那片家屬樓的準確位置。
我再也沒能回去過,那個我最希望回去的地方。(張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