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雁門
◎相山酒徒
決定去雁門看看。
8月初,山西長城沿線的天氣好。陽光晃眼,云舒風急,開車出代縣縣城,進了山。雁門在清代已不屬于邊防,它和殺虎口、古北口等很多當年著名的屯兵重地一樣,漸漸僅有關道的作用,成了歷史地名,破敗蕭瑟。又因雁門太有名,李牧、蒙恬、王昭君、霍去病、楊家將,有太多故事的“中華第一關”自然要被開發為成熟景區,最后那份歷史的破敗也沒有了。
爬上最高處,風從關隘處奔來,有些冷。放眼關外,青山依舊,坡上點點成片的羊群,潔白發亮。
這幾年喜歡研究古建筑和長城,幾乎成了精神上的山西人。這次去晉地,雁門只是個緣起,重點還是去看那些古跡。
出雁門關,山下就是兩座廣武城的故地。也許在北方農村呆過,我對黃土有很莫名其妙的親近。焦黃的夯土墻蜿蜒于群山,烽火臺堆上雜樹荒草萋萋,古風烈烈。他們與雁門長城相接,和戍堡構成遼宋至明的“雁門關”防衛體系。
在黃土上走了很久,登上明代廣武新城一座保存完好的磚砌敵樓。那已是傍晚,金輪西沉,流云霞光。遠眺北方,依稀可見格局完好的遼代廣武古城,接著一片群冢,據說是漢匈戰爭時戍邊將士的陵園。再往北,云外之處就是桑干河和大同盆地。
等到了廣武古城,夕陽已沒,一群綿羊擁入城門,漫著塵煙與土腥氣,城墻上倒懸一株古槐。
那個傍晚,我能看到一千年的時空。日復一日,人來人往,哪怕終于土崩瓦解,但時空都留在了這黃土里。
從廣武至山陰,由山陰至應縣。
應縣木塔我是著急看的,因為它的傾斜,因為它的無與倫比。整整90年前,梁思成帶領中國營造學社的同仁第一次對木塔進行了測繪,從此讓它名揚天下。在那幾天前,林徽因因身體原因提前回了北京,梁思成給夫人的信中說道:“我的第一個感觸,便是可惜你不在此同我享此眼福,不然我真不知你要幾體投地的傾倒!”
看了無數次木塔的剖面圖、照片、紀錄影像,當真站在它腳下,那一切知識都忘卻了,只有炫目的深空、飛鳥,檐角寂寞的銅鈴似晃非晃,靜思無聲。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大概再也不會有如此美妙的佛塔。我情愿過眼即忘。
藝術的盡頭應該是建筑。文學、音樂、美術、造型、布局,還有時間、故事與殘缺,在一座或者一組完美的建筑中可以淋漓盡致。
測繪木塔3年后,梁思成和林徽因終于在山西發現了佛光寺。中國現已發現的三座完整唐代木結構建筑都在山西,論規模和格局保存,佛光寺東大殿是唯一的。屋頂、斗拱、墨跡、造像、彩畫,陽光與佛光交映生輝,處處令人沉醉。
看過一張林徽因在佛光寺與唐代泥塑造像合影的老照片,才知她是一位建筑學家,才氣也絕大多數都體現在對建筑的理解上。當林徽因的遠視眼發現梁架上來自唐朝的墨跡時,那些建筑學先輩的心情何其震動。
每讀梁林往事,便要濕眼眶。人生最大的快樂大概如馬斯克所說,身邊有一個深愛的人,每天有喜歡的工作,梁林二人,有幸彼此曾經擁有。此后是紛飛的戰火和時代的激變,梁林未能挽救北京的城墻,一輩子保護古建甚至故居也最終被拆掉。即便如此,這些荒謬感也無法掩蓋那些閃閃發光的日子,且愈見明亮。
兩個月前,聽聞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追授林徽因先生建筑學學位,感慨萬千。當時賓大建筑學不招女性,林徽因最終拿到的是美術學學位。梁思成始終最懂林徽因,執意要在她的墓碑刻上“建筑師”三個字。林先生已逝去68年,這份時隔100年的追授,是一份溫暖的慰藉。
在山西那幾天,每天都在古建筑中流連。應縣木塔,廣武長城,五臺山下的南禪寺、佛光寺、洪福寺,平遙城和雙林寺、鎮國寺,太原郊外的晉祠,還有梁林的足跡。
看到時光,看到美,看到愛情。因為這些,不太順遂的今年,與我還是有閃閃發光的瞬間。
冬至,回想這一年
◎南窗紙冷
2023年過得又疾又猛。就今天,猛一抬頭,竟已冬至。
每個節點都在做策劃,拍視頻,一輪接著一輪。時間點在那里,要快,來不及了。時間是一個又一個deadline。要報送的材料,要交的稿子,要做的方案。它是一個巨大的容器,難以填滿。我小心切割著時間,把自己活成一個時間管理大師。一天只有24個小時,要上班,要陪孩子寫作業,要做飯,要吃飯,要見朋友,要讀書,要寫字,要看電影,要上網看新聞,要學習,要處理一些突如其來的意外。
意外。中年人生活的核心幾乎就是“意外”。風平浪靜的一天、風平浪靜的一周、風平浪靜的一個月看起來都像是某種祝愿而非現實。人生里總有個節點是要開始走下坡路的,這個拋物線的頂點在哪很難預測,往往也是事后才知道。
那些告別也在陸續發生。今年有個同事去世了,我剛上班時,他是個意氣風發的人。后來經過一些人生的磋磨……世事不過如此。前幾天收拾文件,忽然看到一個女同事之前打的報告,她去年猝然離世了。我見她的最后一面,是她在停車場朝我春光燦爛地笑。
漸漸習慣于告別。其實在茫茫人海中,許多人都不知哪一面,就是最后一面。
活著,無非就是拓展時間與空間的邊界。今年在四面八方,來來回回也走了三萬公里。去滴水成冰的北方,去溫暖濕潤的云南,去海上長城,去雪域高原。去四川盆地看自流井,看花燈,看恐龍的遺骸。時間過去了,我常常記不清這一年里究竟發生過什么。但在某個寒夜,陪小孩拖著雪圈,在一個冰雪斜坡上來來回回地滑下去,這種事卻是不會忘記的。
今年在高原上的一條河邊生活了四個月。從沒在河邊呆過那么久,那條河叫雅礱河。晚飯后我通常會走到河邊去,水流很急,攜帶著大量泥沙洶涌而下。雨季里,格?;ㄔ诤舆呴_得絡繹不絕。雨季結束后,水位一天一天地低下去,露出河底的石頭。我有時會在河邊呆上一個小時,看太陽一點一點地落下去。
這種事治愈了我。我在高原認識了一些朋友。等我回到家里后,還收到了一些禮物。有個很美的香薰蠟燭,它提供了某些近似回憶的氣息。氣味真是奇妙的東西,它盛放于高原上的廟堂樓閣。而只要一個小小的蠟燭,就能牽引我的思緒回到那兒去。
世界進化得太快了,古老的智人身軀或許還沒有適應這全新的世界,在基因里依舊熱愛著陽光、篝火、糖、油脂,諸如此類的東西。在高原,時間沒有那么快的地方,恰好完整保存了這些。我感受到它們,似乎又獲得了某種與世界的聯結與羈絆。
我開始心平氣和地面對小孩的試卷,忽然發作的咳嗽;心平氣和地面對各種意外與失利。我不再勉強自己一定要在25分鐘內做出三菜一湯,甚至也不再要求自己一定要堅強,都有什么關系呢,所有的完美主義都是作繭自縛。比學會贏,更該學會怎么輸。
活著就好,活著真好,還能愛,還能感受。哪怕一生這么短又這么渺小。
生活這條大河
◎小麥
轉眼2023年就要走到盡頭,國際國內的大事層出不窮,但我個人世界來說,還算是風平浪靜。這一年,和往常一樣的是,打了很多次球,跑了很長距離的步,還有就是和很多的朋友聊很多的天,吃很多的飯,但,這一年讓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跑的幾趟醫院。人到中年,我在體會自己肉體衰老的同時,更驚懼父母斷崖式衰老的巨大沖擊。在離去與告別之間,我體會到陪伴和安慰的力量,更記得那些朋友給我的無私幫助。
五一長假,我特意提早一點回家。我爸可能二陽了,喉嚨疼得說話嘶啞,體力急劇下降。在電話里,我立刻做出了判斷,住院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我爸主要問題還是肺方面的,想提前約呼吸科的專家看一下。從微信找到了一個名字,是初中同學。上次我爸因病住院很長時間,辦出院手續的時候,人太多了有點混亂,但玻璃窗口里面戴口罩的那雙眼睛還是看向我,并且準確叫出我的名字,問是不是我?啊,我也一下愣住了。她取下口罩,我也立刻認出了她——隔壁班蒼白美麗的小姑娘。她娟秀的名字和以往的歲月一同浮現出來,我們都驚喜地笑了。然后,我們加了微信。
這次我在微信中與她一說,她立刻回復,沒問題。然后,她幫我約了主任,并且約好時間。等我回家,帶著爸爸到醫院的時候,她已經等在門診大廳。她陪我們掛號,和主任面診,帶我們去拍片子,又直接陪我們到住院部,安排我爸住下。
我跟著她上上下下忙了一圈,還沒來得及聊點什么,她就又要忙著回到工作崗位。我們三十多年沒見了,她顯然是醫院子弟,中學畢業后就進了醫院工作,也結婚好多年,臉上有歲月的痕跡,兒子結婚了。不由想,如果當年我也是這樣留在本地工作,不想著去外地發展,應該也能過這樣安定的日子,然后順理成章結婚生子。畢竟那會兒,我連打毛衣都學會了。
也許性格決定命運吧,有的如同蒲公英,隨風吹送,比如我。而有的則是堅固螺絲釘,可以嚴絲合縫嵌入到社會這個巨大的機器中,比如她。生活這條大河,和我們一起沉浮過的那些名字,好多都已消失不見。如果因一些風浪,我們能夠重新相見江湖,并且相談甚歡,我篤信,我們應是有更特殊的緣分。
真的珍惜這些從歲月深處向我走來的名字,也感謝他們給予的無私援手。這中間,初中同學更多,每次我的車出問題,就會立刻招呼當交警的賈同學;盛夏給我爸搶裝空調的朱同學,還有金鵬。我們初中三年,高中畢業后失去蹤影,再見已是中年。他施工隊伍在我家附近,他認出了我爸媽,主動打招呼,還給我家幫忙裝了浴霸,他讓我轉告爸媽,以后水電都找他,他辦不了的可以再找人……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到底有多玄妙呢?我時常在想,并不是親情或是血緣能維系和解釋一切的。我感念家里親戚所給予的溫暖照應,更感動于同學幫我的樁樁件件,就是這些人撐住了我的世界啊,讓我的天空沒有因為遇到突如其來的事變得黑暗,更沒有坍塌。
這一年里,我最大的感觸真的就是,珍惜那些得到的幫助和出現的朋友,平凡的他們給我最多的感動。他們就是我在這個世界的福報吧。
癸卯二三事
◎錢紅麗
年中,去小城日照,參觀完莒縣博物館后,匆匆去登一座小山,兜兜轉轉中,忽顯一節異常陡峭的臺階,舉步而上,眼前一扇蒼灰斑駁的木門,推開,小院里站著兩株古銀杏,蒼翠迎人,難掩四千年的蒼老氣質。彼時,時空彎曲,仿佛回到夏商周時代。
劉勰晚年棲身之所——定林寺,坐落于此。
寺中房屋傾屺舊殘。有一小屋孤零零,偏居烈陽下,門楣已然粉化,舊舊地刷了一層漆,幾個字依稀可辨:亙古一人。大約是后人寫給劉勰的。他生命中的最后幾年,于此蟄居。
每一書寫者,誰不曾讀過《文心雕龍》呢?洋洋大觀十卷本千萬言,不僅讓人讀出文章之道,更多的,則是為人之道。
每每歲尾,潛意識里總是響起一聲聲驚堂木,不免有急景凋年的蒼促,時時泥陷于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困苦之中……近日,心情頗不平靜,夜醒頻頻,無邊的黑里,聽覺異常敏銳,鞭炮隆隆,自遙遠的地方來,窗外送奶車篤篤駛過……大寒有冰的夜,被切割得細碎,滿地齏粉……
一夜一夜,悚然而驚。深知,又糊涂地把虛靜弄丟了。情緒不穩,心則亂,做什么都浮光掠影?;腥挥兴?自己這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真是討厭。
然而,遙遠的南朝,有那么一個人,在一部著作中,早已前瞻性地提到“虛靜”一詞。他的一生,也正是踐行虛靜的一生。而我呢,稍微遇些煩難,篤定則不翼而飛了,甚至夜不能寐??尚χ痢?/p>
劉勰一生未婚,徹底絕了俗世羈絆,孑然而終,所有心血,皆付諸如著書立說上,何等專注。這所有的背后,均為一顆虛靜之心撐起來的。
何謂文心?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用心,不就是專注么?不以物喜,不為己悲,方能成就煌煌巨著《文心雕龍》。這部著作雖成書于南朝,但其中的許多文學觀念卻是極度超前的,以致影響深遠。
當日,酷熱難擋,我在劉勰小屋前佇立久之,且默默自我期許,也要做一個虛靜之人。一如2019年在小城正定隆興寺,面對那尊翹著二郎腿的觀音許愿,此生與美同在。
佛界有一偈語:好事不如無。我對它的理解,不過是,萬事抵不過內心平靜,甚至好事也不必擁有。
人類縱然具備靈性,也一樣自帶無法克服的弱點,比如人逢好事精神爽。這里的“爽”,即內心起了大波瀾。一顆心鬧騰起來,人難免逐漸地遠離自省走向得意,得意即忘形。不如無事不驚的寧靜狀態好。
靜生慧,慧而敏捷,摒棄雜念,不講立說著書吧,至少可以安靜地過好每一天。
愈發覺知,平靜,才是一個人的大局觀。心靜,必遠離無謂的內耗,借助強大內驅力認真做好眼前事,不與外界攀比,永不會失衡。
凡事自洽,不必苛責自己——任何處境下,理解自己,體恤自己,擁抱自己,縱然什么也不曾擁有過,但,我也不失為我自己。這些還不夠么?生命一場,何嘗不是走向自我和解的過程?
也是酷夏,在人潮翻涌的徐州高鐵站中轉,時間只短暫半小時。下車后,陷溺于潮水般的擁擠人群,移動遲緩而舉步維艱,急得什么似的,恨不能“燕燕于飛”,滿身汗下。東張西望中,忽見月臺一側,一名僧人蹲在地上,靜靜整理著綁腿——他后背巨大沉重的黃布包順肩滑下,被右膝擋住,彈來彈去的。渾然不覺的他,兀自低頭將左腳踝上的綁腿布解開,再自下而上,一層一層纏繞至小腿,爾后徐徐緩緩打一個結……那一刻,猶如受到神啟,泥足于人群的我漸漸靜定,不再急不可耐。
心下安定,面對一切皆從容——有什么呢,即使誤了那個車次,搭乘下一趟就是。關鍵是,你急也無用,不如寧靜。
癸卯年最難忘的,前有劉勰的虛靜,后有車站月臺僧人的從容,他們當真給我上了一課。
每日上下班,經過318國道的涵洞,那里常年駐扎著一對夫婦在炕燒餅。一只胖大滾圓的汽油桶改裝的燒餅爐子,只炕兩種燒餅,白糖芝麻餡,蔥油餡。
有時,上午寫稿誤了午餐,一邊往單位趕,一邊在他們那兒買一只白糖芝麻餡的燒餅果腹;或者黃昏下班,忽有餓意,也會買一只,趁熱咬一口,甜香焦脆,堪比珍饈。夫婦倆配合默契,一個埋首揪劑子搟面,另一個往爐內貼。一只巨大燒餅,僅僅兩元。一天累下來,能賺幾個錢呢。夫婦倆沒有哪一次不是笑瞇瞇的,他們的背影確乎當得起“云淡風輕”這個詞。生活里,頗見了些吃相難看貪得無厭之流??墒?我一次次經過他們,一次次被他們的靜定所感染。
此情此景,最是暖老溫貧。
人做學問,好比古柏蒼松,永遠走在時間的前面,不老,不朽,不腐,向死而生。這是其一。其二呢?無非——做人要時時從容。
從容也是體面,有尊嚴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