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車行走在一條窄而美的盤山公路上,眼睛余光看到一條更窄的小道,緩緩剎車,把車停在路邊一小片荒地上,打算去山里探險。
山中安靜,小道兩旁,盡是果樹與農作物,果樹以蘋果、梨、柿子為主,間或一些野生的棗樹和花椒樹,農作物多是黍米、玉米、地瓜。
一只鳥,從樹叢中以45度角的方向,像射出的子彈那樣沖向天空,飛行的姿態倒不像是被叨擾后的驚恐,更像是一種展示——鳥估計許久沒在山中見到人了,這次一口氣見到了大人和孩子,就有了頑皮的心,想要嚇我們一下。我們驚呼,大笑,配合得很好。
鳥飛出時發出的聲音,是“轟隆隆”的,不曉得它們的翅膀為何能制造出這么大的聲響——扇動的空氣過多,帶起的風太大,可能是這樣。正在寂靜行走的時候,忽然耳邊又聽到“噗通”一聲,嚇人一跳,趕緊轉身四處尋找,看不見任何動物,想了想,那是熟透的柿子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音。
這多奇妙。柿子本來沒打算和人類產生交流,它也無意讓過路人的內心一驚。柿子什么時候熟,什么時候等待被人摘,以及在無人摘取的前提下什么時候墜落,這些都是設計好了的,像鬧鐘一樣,秒針驅動分針,分鐘驅動時針,時間剛剛好,就自然而然地掉落了。
每隔十來分鐘,就有果實落地。小道的兩邊,開滿各種顏色的花,深秋暫時還與它們無關,深秋可能讓它們更艷麗了,我把手機攝像頭打開,靜靜地給一朵粉中帶紫顏色的花拍攝,使用的是仰拍的角度,花沖著鏡頭在點頭,在笑,笑容的背后是干凈清澈的藍天,于是我們就這樣通過鏡頭聊了起來。
至于我問了什么,花回答了什么,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小段時間屬于我們。跑在前邊的孩子,喊我加油跟上,我保持著拍攝的姿勢,一動也沒動,只是稍微加大了一點聲音對孩子說,別著急,我再陪花坐一會兒。
和花告別,看到一片郁郁蔥蔥的地瓜秧,人們要分階段地把藏在瓜秧下面的地瓜挖出來,此時它們還旺盛地生長在山地里,山地里出產的地瓜我吃過很多次,在白米粥里煮熟,有栗子般的香味,在微波爐里烤熟,則是滿口的甜糯。看見地瓜秧我又走不動道了,童年時地瓜是主要的食物之一,鄉村漫天遍野的地瓜秧,展示著植物倔強的生命力,分成片的瓜干在田野里曬干之后,伴以紅小豆、豇豆、綠豆等三種以上的豆類,在瓦罐里慢慢地熬上三四個鐘頭,盛到碗里,用筷子一口一口地扒拉到嘴中,糧食的香氣凝聚在一起,“攻擊力”太強大了,乃至于現在一想起來,都有熱淚盈眶的感覺。
繼續向前走,沿路出現了一隊步兵排列般的向日葵,當時大約是下午四點多鐘的樣子,向日葵齊齊地低頭,這不但讓孩子有些驚奇,也讓我有點不敢相信——向日葵不是追著太陽走嗎,秋日下午的陽光正燦爛,這個時候它們應該是向西舉頭,對太陽行注目禮。向日葵不管那一套,它們的頭低得不可思議,倒不是害羞似的低頭,而是更接近于“愛誰誰、我就低頭了”的那種不講理的樣子。我沒法跟孩子解釋向日葵為什么不抬頭的狀況,只是悻悻地說,可能是向日葵從一早便抬頭看太陽,到了下午這個點兒,它們抬了一天的頭,也該歇歇了。我又不是向日葵專家,哪兒知道那么多專業的知識。如果時間充足,能24小時監督向日葵的舉動就好了。
走了很久很久,忽然看到一輛嬌小的電動三輪車,能把三輪車開到深山中來,也是厲害。接著聽到了不遠處有人在說話,那是在收獲蘋果的山民。我們不約而同地都感覺到有些緊張,怕山民把我們誤會成進山偷果實的人。當他踩著路上的干草“唰唰”地走向我們的時候,就更緊張了。我晃了晃手頭僅有的一瓶礦泉水,試圖告訴他除了自己帶的一瓶水,我們沒有從山里帶走哪怕一粒黍米,可惜他看都沒看我們一眼,仿佛這幾個不速之客和身邊的果樹沒有什么區別。他從自己的車里搬走了一摞紙箱,繼續去采摘蘋果了。
進山時慢,出山時快。當再次坐進車里,開始返程的時候,我們相約等有時間再進山中。在山中,太美了,可以把自己當成一只松鼠、一只兔子,或者別的什么野生動物,不用擔心餓到,反正到處都是果子,如果餓急了,撿起地上掉落但未腐爛的果實果腹,應該也是會被理解與原諒的吧,如果渴了,可以去找泉水,找不到,早晨葉子上的露水也行……我們想象著這樣的山野生活,覺得很開心,但大家都知道,我們來山中,只是看看就走,不大可能像說笑的那樣,在山中生活。
生活的諸多部分,已經被明確地劃出了界限,以山為界,以河為界,以高樓、高速公路為界,以語言為界……但偶爾從城市越界到山區,所感受的那種快樂,不是冒犯的快樂,而是回歸的快樂。在山中,我們都成了快樂的孩子。
(韓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