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么時候起,我習慣了傍晚四五點鐘出門,只是為了看看太陽落下地平線之前柔光籠罩的一切。
這種習慣的養成,緣于某年我正寫著的長篇受阻,像過多的淤泥鉗制了河水的流動,不得暢快。那時,我拎著一只小萊卡,每天跑到遼河大橋上,拍長河落日,也拍片片稻田、莽莽荒野,或荒野中的一棵孤煢之樹、一條斷腸小路。完全是戀愛中的心境——不是愛具體的人,而是愛上了如此天光下的萬事萬物。
后來,或是長篇找到了出口,我就把這件事兒放下了,但追光的習慣依舊。不管一整天有多閑,總要耗到那個鐘點沖出家門,去追四五點鐘的側逆光。如果不來濕地公園,僅在小區里轉悠,也不例外。但濕地公園的傍晚,更具氣象。
藍天白云的映襯下,那光更加迷人。它落到樹上,樹便被鍍了金光,樹杪上明亮的色澤極富感染力。它照在河上,水面便像畫家剛剛完成的巨制——畫沒看到,只看到他清洗畫筆的筆洗——多么大的筆洗啊。剎那間,黃澄、朱殷、柘黃、紫蒲的顏料一股腦融于水中,河面輝煌炫目。又如沸騰的鋼水,有著鋼鐵的質地,既鐵血又柔情。還仿佛如巨蟒于看不見的爭斗中忽然直起腰身,化作祥云緩緩升騰,身后留下血色黃昏……有一種壯闊、悲壯、史詩般的美,無法言說。有洶涌的潮水翻騰于胸中。
我掏出手機,左拍、右拍,蹲下、起立,調整拍攝的方向、角度,卻總不能拍出眼前美景之二三——看到的、拍到的總是遜于本真的美,無法清晰地呈現與轉述,仿生學的誤區,令我氣餒。
嘆了口氣,我繼續往前走。這一回的目光,落到了東面的斜拉橋上。
正值晚高峰,橋面上車流不多不少,剛剛好。大橋簡約的線條,呈現出鋼與柔的完美融合。因為遠,我聽不到車鳴。多遠呢?整個園區從東到西,我要走一個小時。這只是南岸。如果穿過水上浮橋到北岸。南北兩岸走下來,兩個小時是遠遠不夠的。
在東張西望中,我再次望向斜拉橋時,立刻呆住了!——我看到子彈頭似的白色動車,在橋面上無聲地飛行!
“開往春天的列車/如一排失聲的雁陣/貼著我曾經的夢飛翔//那不是夢。一片洼地是我的家鄉/在渤海灣畔,在遼河岸邊/土地還沒有換上春裝/我們放風箏、呼喊、奔跑/是兒子的驚叫讓我斂盡歡顏//開往春天的列車/朝向天堂的方向/在歌聲的盡頭/我看到茫茫的森林/掛滿幸福的黃手帕”(《開往春天的列車》)
沒有絲毫阻礙,眼前所見與若干年前的場景重逢。那時,這兒還不叫公園。某一天,我們就在這兒的泥灘上,舉著風箏歡叫、撒野。忽然,兒子停下奔跑的腳步,興奮地指著遠處大叫:“媽媽!快看!火車!”
遠處的鐵路橋上,一列綠皮火車冒著白煙,鏗鏘有聲地從我們的注視中,緩緩遠去。我們立在原地——有一部分自己,仿佛也被帶走了。
直到火車消失于我們的視線,我才回過神兒來,一邊抓住風箏的絲線,一邊對兒子說,“早晚有一天,你也像風箏和火車一樣離開媽媽,跑遠去嘍。”兒子一個勁兒地搖頭。我越微笑著堅定語氣,他把頭搖得越快,后來,急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事實證明,我是對的。他既是火車,又是風箏——但是,跑得再快、飛得再高,如絲線般的牽掛也會一直在我的手中——不!是我們在彼此的手中。
如今,原來的鐵路橋已經廢棄,新敷的鐵軌使動車身輕如燕。從遠處看,這邊的斜拉橋與那邊的鐵路橋幾近等高。于是便出現了幻覺:兩座橋跨越河水完全重疊,鐵路橋上的動車便位移到斜拉橋上了。視覺欺騙了我,也喚醒了我。往事如黑膠唱盤,這樣的“欺騙”就是唱針,溫暖的記憶和美妙的情感一次次被喚醒,被加密,被增容。
(宋曉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