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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貓的往事
◎楊菁菁
有次出差,給小孩買了個冰墩墩鑰匙扣。他很喜歡,掛在書包上,時不時就要和同學顯擺一番。某次,他把冰墩墩的“外衣”脫下來,大驚小怪地說,媽媽,原來冰墩墩是一只穿著透明外套的熊貓啊!我們什么時候能去看真熊貓嗎?
他是見過真熊貓的,只是忘記了。從前,合肥野生動物園有只熊貓,住在熊貓館里,名叫“亮亮”。亮亮是八歲時來合肥的,在合肥整整住了十一年,園寵。大熊貓館在小熊貓館再過去一些,門前還有片草地。孩子小時候,我用推車裝著他,一路走過大猩猩,猴子,長頸鹿,小熊貓,就到了熊貓館。擠進去把他扛在肩膀上,亮亮有時在睡覺,有時在吃竹子,有時會百無聊賴地爬架子。我說寶寶你看,熊貓啊!他那時太小,似懂非懂,嚷嚷著要去別處玩——去草地上野餐或者坐小飛機。他更喜歡看大象,大象用鼻子咣咣地撞門,卷起食物來吃,他看得著迷。
亮亮是19年離開合肥的,那時它已經19歲了,被接回成都養老。記得當時是上了新聞的。看到新聞,我心里還有些淡淡的難過,畢竟每次去動物園我都看它,還拍下了很多很多照片。聽說,合肥的熊貓迷們至今仍在關注亮亮的動態。希望某日我去成都,也還能再看它一眼。
我還帶孩子去常州動物園看過熊貓。說起來,同樣是段略帶傷感的回憶。小孩曾有位阿姨,將他帶到兩歲零兩個月。后來,阿姨辭了我們家去常州打工。分別之后,她惦記孩子,常來探問。幾個月后我們去常州游玩,她聽說了,十分驚喜。我提議一起帶孩子去動物園玩,她欣然應允。
那天早晨她來找我,我們一起吃自助餐。她看著孩子,一直在喃喃說長大了,長大了……后來,我像從前那樣,把她和孩子留在座位上,轉身去取食物。我一離開,孩子找不見我,放聲大哭。才分別八個月,他已經不認識朝夕相處快兩年的阿姨了!
回不去了。小孩兩歲之前,有次我們三個去吃自助餐。小孩特別愛吃某種蝦。阿姨背著服務員拿了個塑料袋,悄悄裝了十幾只,回家拿給我看,很是得意,說,寶寶愛吃!
常州動物園很大,我們租了輛電動車,帶著孩子一路漫無目的地逛著,說著閑話,說起孩子小時候,唏噓不已。阿姨離開之后,我過著一面上班一面帶娃的困頓生活,感覺瞬間就懂得了人生。記得后來我們去了熊貓館,里面有好幾只熊貓,但孩子偏偏被滿墻的熊貓玩偶迷住了,想要。阿姨執意要給他買,就買了。我知道園里的公仔很貴,不想花她的錢,但不忍心拂了她一片心意。
那只玩偶質量很好,至今還在家里。我時常和孩子說,你還記得嗎?這個熊貓是小譚阿姨給你買的。小孩敷衍著,記得記得。
我有個心愿,想去成都看看亮亮,還想帶孩子去成都的熊貓基地看看。但現在熊貓是頂流網紅,聽說熊貓基地每天都是人山人海,年輕人們甚至能叫出每只熊貓的名字……我怕人多,就想著,再等等吧。說起來,萌化熊貓并不是保護野生動物的原意,野生動物不是人類的寵物。但無論如何,作為傘護種的熊貓,以一己之力庇佑了保護區里其他的動物,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功德無量吧。
哥的蘇軾猜想
◎大蟲
2022年7月21日,全球最長壽的圈養雄性大熊貓“安安”于35歲去世,據說相當于人類壽命105歲。當時在網上看到這則新聞,我的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的是這樣一幅畫面:一只大熊貓慵懶地仰躺在斜坡上,蹺著二郎腿,雙手枕在腦后。這幅畫面其實是我2011年在香港海洋公園的熊貓館里親眼見到,當時就覺得這只大熊貓的樣子特別可愛,真想躺到它的身邊,陪它一起默默度過片刻悠閑時光。
當時有四只大熊貓同時在港,另外三只分別是佳佳、樂樂、盈盈。安安和佳佳是年長的一對,樂樂和盈盈是年輕的一對。不知道我當時看到的那只大熊貓到底是誰,但是下意識中,我總覺得它就是安安。也許因為我是安徽人,對這個安字覺得格外親近?
大熊貓不能琢磨,因為越琢磨就會越覺得神奇。1869年,法國一位傳教士在四川發現大熊貓后,它的存在才被整個世界知曉。但是之前,它已經在這個星球上生活了800萬年。800萬年是個什么概念?人類的祖先智人的歷史也就幾十萬年,800萬年前,甚至連類人猿都還沒從黑猩猩中分化出來呢。
大熊貓為中國所獨有,但是這一獨有的、存在時間如此之久的、辨識度如此之高的品種,在浩如煙海的中國古籍中卻無法找到對它的確切記載,有限的記載名稱各異,如貔貅、貘、騶虞、白熊、食鐵獸等,但是都沒辦法確定那就是大熊貓。這使得大熊貓的出現顯得特別突兀,似乎從天而降,又似乎突然從地底冒了出來。短短一百多年的時間它就已家喻戶曉,甚至有時候代替了龍,成為中國的代指詞。插句題外話,龍是中國另一種神奇的動物,它的存在似乎是大熊貓的反面:古籍中記載眾多而且詳細明確,但就是找不到它的現實存在。
大熊貓受到全世界人民的喜愛,可以說主要靠一個字:萌。黑白分明的毛色、不慌不忙的動作、胖乎乎的造型、尤其是與人類嬰兒相似的身材比例,都讓人類看到它的第一眼就心生喜愛。1983年,因為竹子開花,野生大熊貓缺少食物死了不少。消息傳到美國,當時的美國第一夫人南希·里根都急了,立即發起了“一分錢救熊貓”的募捐活動,一個多月就為中國送來了第一張1.3萬美元的支票。
除了萌,大熊貓還有一些“隱藏屬性”,比如懶。根據科學家的長期觀察,一只野生大熊貓的活動范圍一般也就約5平方公里,大概相當于一個直徑5華里的圓圈。就這么大點地方,大熊貓要轉一圈下來也得花不少天,因為它每天的移動距離一般不超過500米。我感覺如果我在家呆一天,光為了吃喝拉撒,移動距離也不止這點。知道這些數據,就很容易理解大熊貓的肥宅體型了。
這么多人喜愛大熊貓,我猜想,應該都不會超過蘇軾,如果蘇軾重生,一定是大熊貓的超級粉絲。為什么?因為他們都特別喜歡竹子,有共同語言。蘇軾曾經寫過一首詩,其中幾句是: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像大熊貓這樣住在竹林、啃著竹子、無肉也不瘦、有竹必不俗的動物,一定會成為蘇軾的靈魂伴侶。
何況,蘇軾與大熊貓還是老鄉,都是四川籍。或許,蘇軾就是某只曾安家山林東坡的大熊貓轉世,因此自號東坡居士,當東坡居士與另一只大熊貓在竹林相遇,也許會互相喊一句“熊起”,然后各自轉身走入中國人的精神生活。
那樣靜氣篤定
◎錢紅麗
這個星球上,除了熊貓,可還有什么物種受到全球人類一致的追捧憐惜?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吧。于全球化的當今,熊貓一次次化身為“文成公主”,出訪,旅居,于萬里之遙的異域生兒育女。不同膚色不同種族不同語言的兒童們,沒有誰不知道中國有可愛無敵的大熊貓。
長相可愛,肉乎乎,萌寵萌寵,激發著人類本能的親近欲。其次是它們自洽恬淡的性情,區別于虎豹獅豺們嗜血的兇殘,終身茹素,且是骨骼清奇的竹子。天生一副與世無爭的臉,佛祖一樣靜氣篤定。
更令人驚奇的是,該種群自誕生初始,于時間的長河里進化了又進化,但,于穿衣打扮上,依然初衷不改,一直以來鐘情的,均是永恒的黑白經典色。成年后的它們,熱衷于一身白底黑花,美麗又時尚。不得不驚嘆造物為之設計的奇巧,黑亮的眸子四周,氤氳著烏黑的毛發,以全身的雪白點綴襯托,如若黃賓虹的焦墨,一份清虛之美,于世間萬花流瀉。
同樣一對黑眼圈,何以安放于人類臉上,確乎如此憔悴不堪?因為人類不夠熊貓那般白皙靜氣。
孩子四歲那年春節,全家飛去成都游玩。“臥龍”作為孩子們的圣地,被隆重安排上日程。一個濕冷的清晨,早早起床的我們,自成都市區驅車幾十公里,作為首批觀眾入園。起伏的山道兩旁,翠竹迎人,霧氣裊裊,一團一團白云伸手可捉,幾同置身仙境。臥龍基地大到不可想象,分為幾個區域。山腳下一個靜謐之地,被劈為繁育基地。屋舍儼然,一律刷成青灰色,靜窩于莽莽林間,每一間都裝有獨立空調,酒店一樣干凈。我們一間間參觀,有幾只熊貓孕婦正在屋里待產,吃的頗為豐盛些,蒼翠的竹子之外,還有胡蘿卜,以及高蛋白的糧食類食物做成的粑粑。每個門口提示牌寫有警示語,大意是,孕期待產的熊貓媽媽護犢心重,不可近距離靠近,以免被撓傷。原本就胖,即將生產的它們更加慵懶,一只只斜斜地歪在屋角不動聲色。注意看它們的眼睛,一色兒水汪汪的,有即將為人母的安詳,無時無不時地抓一根竹子,往嘴里塞,咀嚼幾口。孩子驚奇于它們的大長牙,如此堅硬的竹子,被吃得咵嚓有聲。看夠待產區,我們拾級而上,去到少年游樂區。終于等到祖國花朵們的起床見人時間段。少年們一只只,被飼養員抱出臥室,隨意丟放于草地綠茵,有的睡眼惺忪整個蒙圈狀態,有的龍騰虎躍見樹就爬——前爪抱住樹干嗖嗖而上,贏得人群的尖叫。這種人來瘋作風的,想必是男寶,胖而敏捷,一路扶搖直上,直至蹲臥樹巔,旋著腦袋云淡風輕打量周遭,絲毫不顧墻外散光燈咔嚓有聲,萬人如海一身藏。有的三三兩兩,聚成一團,嬉戲扭打,這一秒我騎你身上,下一秒你騎我身上……玩累了,便抱在一起摔跤、翻滾……霧氣漸散,圍觀的人類愈來愈多,人墻圍了好幾層。我們來得早,始終處于第一層,被熊貓少年們的日常吸引得不舍離去。身后不知何時站了一名老外,他身上披披掛掛許多長槍短炮,苦于一直找不到合適位置去拍熊貓,我惻隱心大發,發揚主人翁精神,將我的好位置禮讓于他。
后來我們進館參觀,通過視頻了解熊貓習性。沒有哪種動物自媽媽肚子里掉出來時,會比熊貓還小的,渾身紅茸茸,小如老鼠。嬰兒期與成年期的比重簡直是1:1000。最頭疼的事情是,熊貓寶寶無法自主排便——遙遠的從前,野外生存期時,熊貓媽媽用嘴在寶寶下腹部按摩促進排便。當初,科學家不曾發現這一習性,雖說繁育出許多小熊貓,因為圈養的關系,熊貓媽媽早已忘了給孩子按摩這一習慣,以致許多寶寶活活被自己的糞便憋死。后來,通過長時間跟蹤觀察野外大熊貓,才發現這一習性。工作人員充當起熊貓媽媽的角色,每日按時用手輕柔按摩熊貓寶寶腹部排便,終于迎來育種的成功。
每一物種,作為自然界的生靈,均獨立存在著地球上,一直閉環繁衍著。不同物種彼此間,似橫亙著銀河一樣的陌生距離。當某一物種即將消亡,我們人類試圖拯救,恰恰人類也有自己的盲區,必須經過一段曲折艱辛的探索,這也是相互了解的必經之路吧。
前陣,紀錄片頻道播一個紀錄片。幾名生物學家一直在雅安山區跟蹤調查野生大熊貓種群,幾十年如一日,四季輪回,風雨無阻,跋山涉水。一場大雨之后,有位科學家發現了一串熊貓的新鮮腳印,他沿著足跡慢慢搜尋,一堆新鮮糞便忽現眼前,如獲至寶的他,興奮地蹲下,徒手抓起一整坨,小心翼翼放入塑料袋,以備帶回實驗室顯微鏡下觀察。科學家當著記者鏡頭興致勃勃講解,可通過糞便判斷該熊貓的年齡,他拿手一點點將糞便扒開,指著未消化完的竹節說,這是一頭成年熊貓。何以見得?因為它吃下的竹節很粗,小熊貓是嚼不動的。
對著另一物種的排泄物,人類宛如津津樂道一盤剛出爐的美味披薩。除了熊貓,還有什么精靈可以令人類如此欣喜若狂,為之全身心付出而不悔?
孤獨熊貓
◎許冬林
二十多年前,我結婚,朋友送我一只絨布的玩具熊貓。我對布質玩具沒什么特別的喜好,于是將這只熊貓收進了木櫥里。兩年后,兒子出生,七八個月大時,我把玩具熊貓拿出來,“哇,熊貓!”我夸張地做著驚喜的表情。
“哇——”兒子哭了。
他被熊貓的樣子嚇哭了。在我們以為他肯定會喜歡憨態可掬的胖乎乎的熊貓時,事實上,熊貓于他是可怖的。那時的他,喜歡紅色、綠色、黃色這些艷麗之色的物體,而熊貓的顏色只有黑白。而我們以為最可愛的那一對黑眼圈,對于一個幼兒,也許卻像黑夜和無底的深潭一樣令人不安。
他是過了一年多,才勉強接受這個黑白的熊貓玩具,并且時時以蹂躪這個熊貓為樂。在他心里,這黑白二色的動物形象實在不討喜,甚至成為敵人一般,他總是騎上它,來消除內心對它潛在的恐懼。
后來,兒子漸大,已經懂得那個絨布的熊貓沒有生命,對他不構成任何威脅,便也丟了蹂躪它的興致。于是,這只熊貓玩具,仿佛垂老一般,完成了陪伴兒子幼年的使命后,又被我收進木櫥深處,并且再也沒拿出來玩了。
和所有的兒童都喜歡逛動物園一樣,兒子六七歲時,在動物園里終于見到圍欄里的熊貓。依舊是黑白二色構成的皮毛,只是體格比他的玩具熊貓要大得多。兒子抓著金屬質的圍欄,怔怔地看著那行動遲緩的獸,看它笨拙地在翻身、打架和爬樹,他歡呼雀躍地跟著人群里爆發的笑聲一起笑著。
我們看到有一只熊貓沿著水池邊緣的石子路走來走去,走到盡頭了,掉頭又走回來。它儼然不知道它不論怎樣走,都是走不出圍欄的。我們站在高處的圍欄外,像上帝一樣俯視熊貓的來回逡巡,只覺得那是萌,那是可愛。
記得兒子問我:媽媽,我們都這么高興,熊貓也高興嗎?熊貓也喜歡我們嗎?
我一愣,一時不知該怎樣回答。是啊,熊貓喜歡我們嗎?
就像我曾經以為幼年的兒子一定喜歡熊貓玩具,可是兒子并不喜歡一樣,我們喜歡笨拙可愛的熊貓并自以為熊貓也喜歡我們,我們離開動物園熊貓館時戀戀不舍,與熊貓熱情揮手,可是,熊貓真的喜歡我們嗎?熊貓除了喜歡日日給他喂食的飼養員之外,真的喜歡我們這些圍觀它吃飯睡覺的游客嗎?
在海拔3000米左右的山嶺上,那里云霧繚繞,那里空氣濕潤,那里綠竹成林,那里是熊貓廣闊自由的家園。
熊貓會更愛昔日那個綠色家園?還是更愛如今金屬圍欄組成的安樂窩?我們不知道。
當年那個害怕熊貓玩具的幼兒,如今早已長成正在讀研的青年。前幾日,在家庭群里,他冷不丁說道:熊貓丫丫要回來了——它和我同歲呢,都是2000年生的。
我說:是呀,23歲的你,風華正茂;可是,23歲的熊貓,已經垂垂老矣。
兒子道:陪它一起旅美的老公樂樂已經死了,它是老而孤獨。
我道:好在落葉歸根,它終于回來了。
兒子發了一個笑臉表情。
想起多年前,兒子問我,熊貓喜歡我們嗎?我依然不能在心底作答。這個世上,我們以愛的名義,做了許多說不明白的事情;也因為好奇和貪婪,犯了許多無法掩飾的錯誤。
百科詞條里說,截至到2021年1月,中國大熊貓野生種群增至1864只。如今,不知這個數字是大了還是小了。但是,一想到這個數量只有四位數的群體,便覺得這個種群真的是孤獨。
如此,它黑色幽深的眼圈,真是不可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