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傳世的文章,最有名的或許是《與朝歌令吳質書》,一來實在寫得好,“浮瓜沉李”幾句是夏天最美的意象;二來在必讀書目上。
我私心最喜歡的是《善哉行》其一,尤喜“湯湯川流,中有行舟。隨波轉薄,有似客游”幾句。非常寫實,話外之音又似別有深意。行橋過河時常想起這幾句。
但少時初讀,是迷惑的。他到底在愁什么?說起來也是錦衣玉食的人,又是政治斗爭的贏家,他愁什么?如果只是贏了對手之后愁兩句,或可理解為贏家鱷魚的眼淚惺惺作態。但他似乎一直很愁。
《燕歌行》哀怨,《善哉行》幽怨,《與朝歌令吳質書》樂而轉憂,《典論·論文》憂而慷慨。志怪言情《談生》則是幽艷交織惆悵的奇異文風。
《談生》寫女子成婚,叮囑其夫三年后方可用燭火相照仔細端詳她。兩年后其夫過于好奇,夜間窺看,發現妻子上身是人形,腰部以下卻是枯骨。妻子驚醒,與之永訣。原來妻子本是死而復生,要用三年時間才能枯骨漸生人體,過程被驚擾打斷,人鬼殊途,只能訣別。
曹丕這個短篇,在情節上,“人鬼相戀”直接啟發了湯顯祖《牡丹亭》;在意象上,則是《紅樓夢》“風月寶鑒”一節紅顏與骷髏一體的始祖。但文學史沒有考證出,一個王孫公子寫這么一篇妖異又悵惘的人鬼戀是什么初衷。
想來想去,他愁成這樣大概只因父子不睦、兄弟鬩墻。
曹操一堆兒子里,奪位有望的有三四個,三四個里,曹丕很不受待見。曹沖因病早夭,曹丕去安慰他爹,曹操說:“此我之不幸,而汝曹之幸也”。這話從為父的角度、為君的角度,都像罵人的話,“最天才的兒子夭折,是我的不幸,卻是你們其他兄弟的運氣,否則有曹沖在,哪有你們什么指望”。
與曹植交惡就不用細說了。曹操在植、丕之間舉棋不定,直接導致雙方與雙方身后的派系纏斗。黨爭沒有雙贏,要么成王敗寇、要么兩敗俱傷。曹丕贏了,曹植輸了。曹丕對失敗者頗苛刻,這是千百年來他被詬病的原因。
這也是古代文論尊植、抑丕的原因之一(《文心雕龍》除外)。平心而論,這種尊、抑有道理,也算公正。一是,曹植文章無可爭議地好;二是,文藝從來都有“價值關懷”的內嵌責任,從來關照世俗的失敗者,平衡世俗的勢利眼。委屈一下曹丕的文名也無傷大雅。
到魯迅寫文論時,歷史的芥蒂終于散去,他可以從文學本身去評價,說曹丕是“文學自覺”時代的代表。曹丕之前的時代,文學地位沒那么高,人們寫文首要目標不是文章本身,是要“寓教于文、文以載道”。
用今天的話說,文章里夾帶的價值觀最重要,文章本身倒在其次。曹丕則鮮明地主張,文學首重自身價值,藝術不是為別的,藝術要為藝術而藝術。
一個純粹的文學信徒。
我們都讀過那段“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未若文章之無窮”。文章在曹丕那里是重中之重,他相信,王位是速朽的,文學才是不朽的。他的判斷是對的。
他的身體衰退很快,他的王位隨之而去,他與曹植的爭斗,在我們后人看來,多少有些無謂,我們想用時空隧道給他們捎句話,“別爭了,歷史的答案是三家歸晉”。
是非成敗轉頭空,“三曹”,父子不睦也罷、兄弟鬩墻也罷,古早的權力都塵歸塵土歸土。
長存的只有文章,曹操古直悲涼,曹丕便娟哀婉,曹植文采氣骨兼備。
他們一切短暫的爭斗與失意、成功與王權,仿佛只是為了滋養不朽的文章。
漢魏沒了,漢魏人物也沒了。只留下“繁華有憔悴、慷慨有余哀”之情,包括那個瓜果甘甜的夏天黃昏與后園朗月。只有這些代代長存。
(微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