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布爾津,我們遇見的第一個死亡是一只親愛的小山羊。這是我們的山羊。它大約半歲或是一歲,是一個哈薩克人家養的羊兒。這個哈薩克人家的女主人清華大學畢業,下放到我們縣城來,第一站是手工業聯合社,和我們的父親成了同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調往烏魯木齊,后來成為自治區檢察院的領導。她家里有三個兒子,比我們三姐妹略大一些。
多年后,女主人回布爾津走訪故地老屋舊人,是的,她也是我們的老鄰居,我們都住在額爾齊斯河邊,她專門來我家坐了一會兒。那是1990年暑假,我們的父母親笑盈盈的,大家都很歡樂,這是鄉里鄉情,不是世俗攀附。至今我不喜歡也拒絕攀附,因為我享受過人和人之間的親人般的尊重,并且不以地位權衡。
女主人在我家八仙桌旁小坐的那會兒,她沒有問起十年前的那只小山羊。這只小山羊在他們全家搬走后的初秋被我們三姐妹親手埋葬在了額爾齊斯河邊的戈壁上。那里后來蓋了一排房子,是煤礦家屬院,然后雷雷和歡歡一家搬來了。我們的小山羊永遠沉睡在她家后院的那片大菜園里。她們不知道。我今天寫出來,我就全部想起來了。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小山羊無法跟隨原主人去遙遠的烏魯木齊,就送給了我們三姐妹。而我們一家把它當做了家庭成員,大人們從未說出再養一些時候殺了吃這樣的話,我們三姐妹就安心地與它一起生活。我清晰記得它每天送我們上學,到家門前的坡下,我上一年級了,姐姐上三年級。我們放學回來,它就站在坡上,遠遠地望我們,看見是我們,必然飛跑起來,它的臉那樣溫柔純潔,偎依我們,它是白色的,身量不很大,確實是一只小羊,但比小羊又大一些。
原主人一家應該是春雪融化大地解凍春草生出的時候搬走的,整個鶯飛草長時節,我們三姐妹越來越多的時間在遼闊的東戈壁上徜徉,羊兒歡喜地與我們同行同止,東戈壁上的暖風吹拂著我們柔軟的頭發,我們微覷的雙眼,這是我們的盛世。
今天想來,小山羊作為我們的家人我們的朋友出現在我們的生命里,那一小段時光就是我們的高光,從前沒有,以后再也沒有,以后再也沒有純真了,是小山羊為我們奏響純真的最強音,我們三姐妹的最美麗,森林公主身邊站著高昂的小山羊,如果你懂得那個畫面,你必然會肯定地點點頭。
到處都是開紫花苜蓿草,我們的后院有,戈壁有,河谷有,小山羊不愁吃喝,天氣暖和,它在院子里星空下睡得香甜,沒有未來的殺戮,我們的父母親默許給這羊兒好的命運,我們去院角的廁所它也要跟上來,它的寸步不離簡直就是一只小貓兒,我們三姐妹的生命陡然振奮起來,沉浸在童話的昂揚里,我們一遍遍和羊兒共同迎向朝陽注視夕陽,漫步河邊登上大橋。
春天夏天,盛夏初秋,時光一滑就過去了,尤其是這美得無與倫比的時光。小山羊在我們上學去的一個白天自己在東戈壁上溜達,不知道吃了什么,回來就站不起來了。我又記起來了,那是一個正午,我們從學校回來,看見父親和母親圍著羊兒忙碌,鄰旁的人也圍過來,母親抱住羊,父親端來一大碗清油,灌進羊的嘴里,他們說這樣羊就能把胃里的毒物嘔吐出來。
這是我們三姐妹第一次面對死,我們拿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們抱住羊,渴望它嘔吐,但是它的眼睛越來越沒有神,它死在我們的懷中。
這是我們第一次為了死亡而失聲痛哭,不顧院子里圍了那么多人,我們三姐妹抱住羊的脖子羊的身子,我們親愛的小伙伴,它走了,再也沒有一個小孩兒寸步不離跟隨我們滿世界玩兒,也沒有一個小孩兒站在高高的坡上迎送我們了,我們的生命的光突然就暗了,這一暗是致命的,高光撤去,森林公主在人間打回原形,從此我們也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了,單薄的心。
父母親上班去了,院子一片狼藉,清油灑了一地,圍觀的人散去了。我們三姐妹決定帶我們的小羊去河谷旁的戈壁,那是我們的樂園,小羊兒就永遠地睡在那里吧,并且離我們多么近,簡直可以在夜色里靜靜地回家看我們。
我記得我們挖的坑并不是很深,我們那時候多么小啊,姐姐八歲,我六歲,妹妹三歲。我們抱來了很多野草覆蓋在羊兒的身上,我們用泥土覆蓋住它的身子。我們就像孤兒一樣站起身,哭泣和哽咽是沒完沒了的,到了夜里,父親和母親都笑了起來。但也許他們的心里也是哭泣的。
后來我們知道好的感情就是和我們的小山羊這樣的,我們的一生都在尋找和復原這樣的情感關系,找到了就絕不失去。我們三姐妹雖然知道死亡冷酷人世庸俗,但是愛,深愛,摯愛,真的是有的。
(忽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