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州記
◎楊菁菁
車到天臺是黃昏,空氣里浮動著樟樹動人心魄的香氣。那種大山環(huán)抱中,若有若無屬于自然的氣息撲面而來。高鐵站的附近就是山,天色暮了,山是深深的影子。
放下行李去覓食,五一前夕,所有有名的館子都大排長龍。點了一盤“呼啦太”,一盤“餃餅筒”。上來之后,原來是形制各異的面食。呼啦太里是面餅里卷著茄子和碎肉、餃餅筒里裝著粉絲、胡蘿卜、筍和青筍。鴨頭鴨腳,三到六元一只,點了好幾盤,結(jié)賬不過六十來元。
下了一夜雨,雨聲入夢,夢里發(fā)愁該如何上山?次日清晨拉開窗簾,遠山頂著一層云,飄飄蕩蕩。小孩剛學(xué)的諺語:有雨山戴帽、無雨半山腰。他篤定地說,一定會下雨,我說不怕,有雨衣賣。山的間隙有道白練,我覺得那就是天臺山大瀑布。后面問了服務(wù)員,果然是。
叫了一輛車去景區(qū),天臺是縣城,出租車三拐兩彎上了田間小路。忽而是一畝水塘,碧瑩瑩的,漁人戴了斗笠在那釣魚,和著山水,就是一幅天然畫卷。又路過窄路農(nóng)家,門口怒放著月季,灼灼然開著碗口大的花,作三色,雨后,水珠從花瓣往下滴,真是嬌艷欲滴。路邊,本地人騎著電動車帶著孩子,孩子肩上還背著書包,想必是去上培訓(xùn)班。
天臺山瀑布有盛名,其實只是天臺大景區(qū)中的一個點,可以單獨游玩。這樣也好,免得一進山就出不來。與一般瀑布只能遠觀不同,天臺山瀑布是沿途繞上去的,自山腳攀到瀑布的頂端,可以四度穿越,十分難得。臺階有些濕滑,但不陡峭,瀑布被山風(fēng)吹亂的水珠時時拂到頭上臉上身上。平時爬山的過程中總覺得苦,但爬天臺山瀑布,因為一路伴著水景,目不暇接,竟然很少感到疲累。某一次橫穿瀑布時,景區(qū)巧思,鑿空了山洞,從里面望出去,竟如水簾洞般。如是,慢慢登到山頂。山頂棧道人并不多,一路行過,山下峽谷里的水,一邊綠、一邊黃。
山頂棧道約有一兩公里,高處盡攬山中秀色,邊上的巖壁猶在滴水。孩子拿了礦泉水瓶接了一瓶,澄澈透明,放在包里,包里另有一瓶水,弄混了。一時竟分不清哪瓶是泉水,哪瓶又是礦泉水?無奈,只得又買了一瓶水,將那兩瓶統(tǒng)統(tǒng)帶回了酒店燒開泡茶。
登頂之后,乘車下山去了國清寺。這座名剎千多年來一直香火鼎盛,并不要門票。五一期間,這里成了旅行團最喜歡的景點。大巴一輛一輛,游客摩肩接踵。但我猜這里平時的游客并不多,寺廟的墻壁和臺階上盡是青苔。有棵隋代的老梅,圍滿了拍照游客。我從人群中擠出去看隋塔。這座空心結(jié)構(gòu)塔早已失去了木構(gòu)的重檐,在塔身露出大塊大塊的空洞。但塔的主體結(jié)構(gòu)依舊完好,直指天空。塔身已長出了植物,塔壁上糾纏著許多馬陸。我疑心,這周遭的生命體早就把這座隋塔視為了環(huán)境的一部分。一千多年了,縱然有人類的氣息也漸漸淡了。塔下沒什么人,我看了一會兒、坐了一會兒,又換了角度去看它。有條路是直接通往景區(qū)大門的,但不知為什么,看到大批的人往田野的方向走,那是田間小路,田埂兩邊生滿了油菜和豆莢。人通過時,需要把有些沉重的豆莢秧苗推到一邊去……就這樣,一個人接著一個人,走了好一會兒。忽然間有人驚呼,因為發(fā)覺田間小路并不能走回通往景區(qū)大門的主路上,原來打頭的人,是前往田野另一邊的民宿。不過,我并沒有什么特殊目的地,既來之則安之,打開手機地圖,決心一路走到游客中心去。路上,看到了許多村莊、民宿、飯店,一些狗,還遇到了兩家加工樟木的木材廠。門口堆積著樹干,深吸一口,樟木獨有的香氣。這么一繞路,多走了兩公里,也覺得累了。
當(dāng)晚在酒店大堂,看到陸續(xù)抵達的游人。拖家?guī)Э?馬嘶人鳴。第二天再想去赤城山,路已不好走了,三公里外就堵得嚴嚴實實。我說也罷,換個地方,去了始豐溪。始豐溪名為溪,實則是河。不算正經(jīng)景點,也沒什么游人,山光水色,林間步道。閑逛一會,掃了輛電動車回去,就打車去臨海。
臺州是散裝的。天臺、臨海、仙居、椒江,各在不同的地方。臨海距天臺不過四十公里,路上是浙閩丘陵風(fēng)光,山山水水。正午陽光直射,司機不舍得開空調(diào),將四扇窗戶開得老大。行駛起來,陣陣野風(fēng)刮得頭發(fā)亂飛,時時糊在臉上。一旦停下來,又覺得熱。看了一陣風(fēng)景,倦了,就在蒙眬欲睡時,經(jīng)過一些寺廟與街道,開始堵車,我知道到了。
住在臺州府城邊,走上七百米即到泰和門。經(jīng)泰和門,穿東湖,就是攬勝門。自攬勝門拾階而上,即是臺州府城著名的城墻了,全程可達4.7公里。整個府城內(nèi)有文廟、龍興寺、城墻博物館、紫陽故里多處景致。城內(nèi)通車,但多是本地人。游客要么靠走路,要么靠騎自行車。
此時已值假期中段,正是游人最多的時候。明知人多,也只能硬著頭皮跟上了。城墻在修,有兩段不通。想走一整圈的愿望破滅。倒是不要門票,事先買了票的也可以退,大氣。
從攬勝門到白云樓至八號敵臺,是游客最為密集的所在。上到白云樓,就有工作人員勸返——只因到5號敵臺后,城墻就封鎖了,還要原路退回,游客大多就此止步下山去。但我還想多走一走,再走,游客就稀了,甚至能拍到空無一人的城墻。這天晴了,漫天飄著楊絮,我邊打著噴嚏邊走著,遙念著戚繼光,一直走到了路的盡頭。
下山以后,我暫存的自行車不見了。
也不以為意,出門即是隨緣,想吃一口現(xiàn)出鍋的嵌糕或是海苔餅,但每家店門口都排著長龍。紫陽街滿滿當(dāng)當(dāng),巷子根本擠不進去。就隨意逛到別的街上,古城很大,幽靜處也多。木構(gòu)的二層小樓多有人居住,三角梅葳葳蕤蕤自二樓落下,一直落在人的眼前。有些人家堂屋門開著,但里面燈光很暗,看著是一家人在吃飯。
我所住的城市極少有人來旅游,故而也難理解,這種每日被游客圍觀的生活究竟是何等心情?又騎了車,遛到廣文路的盡頭。一個大院門口,一個小女孩在打乒乓球,母親微笑著給她拍視頻。拐了個彎,好大一只狗盯著我們,卻是條死路,不通。退了出來,才發(fā)現(xiàn)上面寫著“私家小區(qū)、不得擅入”。伸伸舌頭,一逃了之。
轉(zhuǎn)到文廟,囑孩子進去拜拜考個一百分。孩子不樂意,說,這都是虛構(gòu)出來的,神仙不存在。路過兩次文廟,里面都沒什么人,看來如今的孩子,果不吃這一套。
再去靈江,江邊就是城墻的盡頭。從靈江前的江濱大道仰望城墻,方能看出“江南長城”的氣勢。我拍了照發(fā)給友人看,友人說,有些類似泉州的崇武古城。泉州我去過,但沒有去崇武。
就這么走著看著,路過糖水鋪、酒釀店、麥餅麥蝦、燒蝦、烏飯麻糍,林林總總,總有數(shù)百上千家店鋪。孩子最中意的,竟是一家“義烏小商品批發(fā)市場”,長這么大,他還沒見過這么千奇百怪的東西,兩日逛下來,我們的行李中多了風(fēng)箏、沙漏、翅膀、彩筆、悠悠球、地球儀,硬是又多裝了一個袋子,乃至提去車站,好似逃難一般……
直到返程回家,方終于叫到了一輛車,免得再坐公交長途跋涉去車站。離開之時,假期還有富余,一路上見到每家店門口盡是游客不絕……前兩年,習(xí)慣了走到哪里都是悄然無人。這繁華場景,竟令人有些感慨,有些喜悅,又有些恍惚。
去紹興
◎許冬林
紹興,魯迅故里,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一個故里:百草園,三味書屋,咸亨酒店……
百草園就是周家的一個大菜園子。進得園來,迎面看見菜畦邊立著一塊黃而潤的石頭,上面陰刻“百草園”三個大字。石青色的字,筆畫圓潤流暢,好像盛夏時節(jié)的植物藤蔓在纏繞盤旋。
四圍是高高的院墻,墻壁上白粉斑駁,爬山虎貼著院墻蔓延攀爬,綠意一片。院墻旁,高樹成蔭,我不認識皂莢樹,不知哪一棵是被魯迅寫進文章的那一棵。
從百草園出來,沿著一條細長的街道,走不多遠,就到了三味書屋。三味書屋是清末紹興城內(nèi)一座有名的私塾,教書的先生叫壽鏡吾,是魯迅說的“本城中極方正、質(zhì)樸、博學(xué)的人”。魯迅離開百草園、結(jié)束了天真爛漫的童年生活之后,便是在這三味書屋讀書,從十二歲讀到十七歲,可以說,這里承載了他的整個少年時代。
站在三味書屋門口,迎面看見高高懸掛的橫匾,寫著“三味書屋”四個大字。匾下掛著一幅畫,畫著松樹和梅花鹿,畫的下方放著一張高高的長條幾,條幾的右端放著一個畫像,想來應(yīng)該是壽鏡吾老先生了。三開間的小花廳里,課桌椅子整齊干凈,沒有先生,也沒有學(xué)生,可是嚴肅安靜的氣氛依然還在。仿佛剛剛放學(xué)了,老師嚴肅的訓(xùn)誡聲音還回旋在這個書屋的空氣里。
門外轉(zhuǎn)了轉(zhuǎn),臘梅樹還在,枝干遒勁蒼老,葉子濃碧。想象冬日來臨,孩子們跟著老師讀古文,抑揚頓挫間,臘梅花清冷而芬芳的氣息裊裊自窗縫和門縫飄進屋內(nèi),真讓人感動。那時是晚清啊,國運衰落,民生艱難,蕭條之氣如滿城落葉彌漫。可是在江南,在紹興城內(nèi)的一個私塾里,臘梅的冷香里書聲朗朗。
也許那幾個讀書的孩子還不懂得“布衣暖,菜根香,詩書滋味長”這人生三味,也不懂得讀書人的命運也會有如同孔乙己那般的悲涼,他們也許只盼望著讀完文章后,快快下課到園子里堆雪人去。他們還不懂得老師的嚴厲,不懂得一個封建社會末期知識分子的胸中塊壘。
就像掛在大廳正面墻上的那幅畫,松樹和小鹿。老師如同松樹一般蒼老高大,飽經(jīng)風(fēng)霜卻伸展枝葉莊重地搭出陰涼,而學(xué)生卻如那只伶俐敏捷的梅花鹿,矯捷的身子,仿佛隨時會揚蹄騰躍,消失于視線之內(nèi),多么不安分。
夕陽西下時,我離開三味書屋。回頭再看一眼這個三開間的小花廳,夕陽橙紅色的光芒厚厚覆蓋在那松樹梅花鹿的畫上,日色暈染之下,那幅畫格外有了一種圓融飽滿和重量。松樹偉岸莊嚴,梅花鹿聰敏有力,在一幅畫里,它們和諧融為一體,融為一種風(fēng)景。
這里,走出了魯迅,他揭露虛偽、丑惡和頑疾,成長為一座思想的碑。他終生敬重這位啟蒙老師壽鏡吾先生。他批判封建教育,可是寫到三味書屋,依然懷著一個斗士難得的溫情。
出了三味書屋,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長街上的燈火次第亮起。沿路的酒肆飯館里,紹興黃酒的香味已經(jīng)飄散出來。朋友說:不要小看黃酒,喝起來醉人啊!
在離開紹興的這個晚上,在橋頭邊的一個酒家,朋友也斟了一杯黃酒。她舉起透明的玻璃杯,搖了搖,看琥珀色的液體在杯子里波來浪去。我知道,它外表婉約如水,可是水里藏著力量。這是長了硬骨頭的水,這是紹興黃酒。
這是紹興。
去烏鎮(zhèn)
◎陶妍妍
五一假期去了一趟烏鎮(zhèn),看到一張林青霞參觀木心美術(shù)館的照片,黑色棒球帽,白色棉服,雙肩包,隱在人群之中,恬靜溫婉。女神好像來過烏鎮(zhèn)不止一次,拜會過木心,錄過綜藝節(jié)目,還專程參加過戲劇節(jié)。
是啊,烏鎮(zhèn)值得一來再來的理由很多。
去過烏鎮(zhèn)很多次,包括隔壁的烏村,拖家?guī)Э谧∵^不止一次。我也說不清這個京杭大運河旁的小村落有什么魅力,或許是古而不舊的小鎮(zhèn)風(fēng)光,或許那碗軟爛的書生羊肉面,或許只因春日宜下江南。
這個小鎮(zhèn)很適合做夢。有一年去參加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烏鎮(zhèn)旅游集團的副總接待了我們,她說到一個有趣細節(jié):前一天,她在西柵,看到一位先生在橋邊起爐燒水,原本以為是嘉年華的行為藝術(shù)表演,一聊才知,那就是一位游客,一直想在烏鎮(zhèn)的水邊泡一壺茶喝,然后就借爐借煤,這么干了。
“戲劇節(jié)期間,整座烏鎮(zhèn),就像一個合理的夢境。”“夢境”兩個字特別精確。杭嘉湖平原上有歷史的水鄉(xiāng)不止烏鎮(zhèn)一座;水鄉(xiāng)的名人,不止茅盾和木心。但烏鎮(zhèn)運營出了自己的特色——如幻,如戲,烏鎮(zhèn)。這里不僅有秀美的風(fēng)景,更成為很多人偶爾精神脫軌的烏托邦。我對烏鎮(zhèn)的最初印象,來自黃磊和劉若英主演的《似水年華》。
一部電視劇,讓兩位主演與烏鎮(zhèn)結(jié)下不解之緣——黃磊成了烏鎮(zhèn)戲劇節(jié)的發(fā)起人和總監(jiān)制,還在小鎮(zhèn)開起酒吧;劉若英則做了烏鎮(zhèn)代言人,留下那句經(jīng)典臺詞:“來過,便不曾離開”。
疫情三年沒來烏鎮(zhèn),這次五一重新來,有種“回鄉(xiāng)”的感覺。雖然不少地方做了修繕,也開了新酒店,但那股“氣”還是熟悉的。可能和小鎮(zhèn)的民居、石橋幾百年未變有關(guān),“舊”,有時能帶來一種心理上的錨定感。
住在烏村,喜歡它“一價全包”的爽利。預(yù)訂時一次性付款,戴上手環(huán)進村就可以過上吃喝不愁的生活。
清晨,采摘田間新鮮蔬菜;上午,和當(dāng)?shù)厥炙嚾藢W(xué)編竹器,也可以去樂高公園;空了,約上朋友去樹屋喝咖啡;饞了,在村里尋找各種小吃;乏了,去無邊泳池放松一下……在那個各種現(xiàn)代設(shè)施完備的小鄉(xiāng)村閑晃一天,真的能體會到木心那首《從前慢》的意境。
很多人來到烏鎮(zhèn),還是因為木心。文學(xué)和藝術(shù)很難評定高下,但木心確實是位奇人。
烏鎮(zhèn)專門為木心修了一座美術(shù)館。個人覺得,放眼全國,這也是一座特別的美術(shù)館。美術(shù)館是狹長的極簡造型,跨越烏鎮(zhèn)元寶湖的水面,一看就有貝氏風(fēng)格。果不其然,美術(shù)館由貝聿銘弟子、紐約OLI事務(wù)所岡本博、林兵設(shè)計督造,而館內(nèi)的設(shè)計與布展,也是由OLI設(shè)計師法比安主持。這樣一棟建筑,本身已是藝術(shù)品。
和一堆人擠在大廳,仰頭看著木心晚年的紀錄片。離家?guī)资?他依舊吳儂軟語。他說到獄中歲月,說到自己落葉歸根,我腦海中突然涌出兩個詞:“蕭瑟與克制,火熱和洶涌。”
三年不見,美術(shù)館里多了一間咖啡館,算是與時俱進。我點一杯淡綠朱麗葉,還有一杯淡橙羅密歐,后來發(fā)現(xiàn),這兩杯飲料的名字來自木心的一首詩《色論》,“淡橙紅/大男孩用情/容易消褪/新鮮時/里里外外羅密歐/淡綠是小女孩/有點兒不著邊際/你索性綠起來算了。”
我哈哈大笑。他一生都有孩子氣,與他靈魂的蒼老交相呼應(yīng);他明明是個簡單的人,又不乏思維的深刻;他與命運交過手,作品中卻滿是暴風(fēng)驟雨后的清朗與純凈。沒有積淀的純凈略顯蒼白,厚土開出鮮花才有豁達之美。
或許,這就是烏鎮(zhèn)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