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二十九那天終于閑下來,跑去省圖借書,正好看到在舉辦《舌尖上的春節》新年主題展。全國五十六個民族都有自己的新年,也都有各民族獨特的“年菜”。一圈轉下來,發現除各種肉食外,出現最多的是糯米制品——米粑、年糕、粽子、五彩糯米飯等。
年菜中,我最喜歡的一道糯米制品是炒米。糯米煮熟晾至半干,炒制金黃微糊。炒米不僅口感香脆,本身也是一味中藥,健脾開胃,除煩止咳。日本有一種玄米茶,用炒米和綠茶拼配,也有消食暖胃的作用。
小時候過年,奶奶早早備好炒米,做各種炒米糖——有些放花生,有些揾芝麻。麥芽糖熬出一鍋糖稀,將這些食材攪拌成一塊,干透,用大白刀切成一塊塊,裝進黑釉大肚壇,上面蓋一張珍貴的塑料薄膜,再塞上一只巨大的棉布塞子。我自幼嗜甜,跟在奶奶屁股后面,從干炒米開始吃,一直吃到裝壇,眼巴巴望著她,她總是一邊嘆氣一邊又掏出幾個塞給我,“過年還要來人噢?!?/p>
今年過年什么也沒采買,小零食全靠朋友們眾籌。富平的柿餅、東北的的松子、糖村的牛軋、廈門的糕餅……都拎回家給老人了。唯獨留了一紙袋肥東炒米糖,甜到齁,咬一口米渣亂飛,但里面有我奶奶的味道。
大年三十晚上喝雞湯,特意舀了幾勺炒米泡在湯里。這個吃法是大學同宿舍的王胖子教的。她是安慶姑娘,有個極能干的媽媽,每年寒假回來,總會帶回一餅干桶的花生米和炒米,還有一鍋蒸好切好的香腸。那時放學總餓,就會搶她的香腸泡炒米吃,再夾上一筷宣城的腌香菜,絕配!
二十多歲時看過一篇文章,作者寫某個飄雪的冬日,夜奔回陰冷的徽州老宅,給叱咤半生的大舅送葬。文中有句話印象深刻,“過了四十歲后才明白,人生不過迎來送往。”我也到了四十歲的年紀,能體會到這句話里的寒意,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人生的秋季,既有燦爛,也有哀傷,更多是要學會釋然。
今年我家的年飯特別簡單,一是因為之前“海嘯”擊倒一大片,老人不敢出門采買;更重要的是,這幫做年菜的生力軍真忙不動了。
孩子奶奶祖籍上海,往年家里的年菜,有很多麻煩的菜式——糖醋熏魚,五彩皮凍,紅豆沙八寶飯,大肉元宵,沒一道是可以一次成型的。往年爺爺會固執地鹵一鍋年鹵——豬舌,豬肚,牛肉,鵪鶉蛋這些,今天也因為清洗不動而放棄。我說去阿明買點醬牛肉唄。爺爺搖搖手,說吃不下。我也明白,誰也不貪那口吃的,放不下的,大約是春節忙碌的廚房和熱騰騰的鍋氣吧。
我二姑已71歲,進入臘月后,還是給她的一個姐姐,一個弟弟,一個妹妹,每人各腌了一刀肉、一只雞、一只鴨、一條魚、一張豬臉、一串鵝肫和兩只豬耳朵皮,曬好,裝袋,再一家家送來。這件事,她做了二三十年。我真不知道,一個佝僂身體的老人,在鄉下冰涼的自來水里,是怎么堅持一件件清洗、腌制、晾曬這些咸貨的。大約是父母早已不在,弟妹吃到這口熟悉的味道,才算有家吧。
年三十那天,二姑來我家吃午飯,總共六個人,我媽端了十幾道菜出來,我都驚了,和十幾年前在鄉下過年時的菜式一樣——咸雞咸鴨咸魚咸豬耳先來一套,然后才是新鮮的雞魚肉蛋再來一套,最后才能輪上兩道清淡點的蔬菜。
年輕時,恨透了這樣的年菜,每次都像瓜地里的猹,上躥下跳,嚷嚷沒吃的。我媽每次都慢悠悠地說,“你吃白菜唄”?,F在淡定了,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內心秩序,這些秩序,是由過往的日子,一行行書寫代碼構成。這些代碼里,有他們童年的饑餓,兄妹相依為命的冬夜,青年時的茫然,中年的意氣風發……節儉是秩序,忍耐是秩序,親情是秩序,咸貨也是秩序。
尊重每個人內心的秩序。年味可以變,但不要淡,那是家的味道,更是希望的味道。